126、寺庙交谈

这是苏锦瑟第一次见到杨益的嫡次女杨依柳。还未出阁前在范家的时候略有耳闻这位三娘子,性格孤僻,说话粗鲁,喜着男装。在奢华艳丽的宴会上诸位娘子皆会把她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今日一见又觉得本人与传闻截然不同。她穿着青竹色圆领袍,清秀寡淡的眉眼,和贩卖草药的僧人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条理清晰,模样清清冷冷,倒是站她一旁附和着的杨太医,一张圆脸笑眯眯,极有亲和力。

相国寺的僧人把药材价格都商议妥当,叫小沙弥带人去天字号禅房休息。苏锦瑟从另外一条道出发,在三岔口和人偶遇,见机上前,假装不经意巧遇,手脚麻利地把杨依柳拐走了,让早就在天字号禅房等待的舒王可以单独和杨太医说话。

夏日林荫茂密,生机勃勃,虫鸣鸟叫,不绝如缕。杨依柳不亏是锯嘴葫芦,走了一路一句主动的话也没说,苏锦瑟不停扯着话题,最终不得不讪讪地住了口。

“去凉亭里歇息下吧。”苏锦瑟看到不远处的凉亭,眼睛一亮,忍不住深吸一口沉闷的空气,兴奋地询问着。

再这样一路无言地走下去,气氛大概能让人窒息。

杨依柳点点头,她一贯沉默,面对太子妃也是木讷的样子。

苏锦瑟只带了翠华和如意出门,杨依柳也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出门,三人远远地跟着,一听到两位主子要歇息便小跑着去收拾凉亭。

“娘娘今日来找我,是因为舒王的事情吗?”两人站着等待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杨依柳出乎意料,直接问道。

被当场抓包的苏锦瑟悄咪咪瞅了她一眼,在宫中说惯了话留三分的话,一时间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竟然无从回答。

杨依柳见她不说话,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父亲与我说过这事,这门亲事是我自己拒绝的。”

苏锦瑟眨眨眼,看着她,她发现面前女子面容寡淡,但神情平静,丝毫不觉得讨论自己的婚事有何羞愧之处,更不会在意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又有何流言。

她站在这里却好像和这个奢华聒噪的汴京夏日格格不入。

“为何拒绝?其实我原本没有把你的资料放到备选人选中,是舒王殿下亲自选择了你。”苏锦瑟轻声问着,“他先做的决定,若你嫁给他,以后待你不会太差。”

“救人是我的本职,我自幼学医,秉承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的家训,不论是谁我都会去救,我思来想去,这是我唯一和舒王有交集的原因。”

“我这不是殿下要娶我的原因,希望娘娘可以劝舒王殿下放弃这件亲事。”

苏锦瑟瞪大眼睛,更加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很聪明,而且说话太过直接,一旦决定把事情摊开讲,就会毫无顾忌,丝毫不怯,并不会因为对话的人和内容而产生犹豫。

因为直白所以更加令人难以招架。

只是她一口气说完,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懊恼,咬了咬唇,忐忑地看着苏锦瑟见她不说话,丧气地低下头来。

苏锦瑟眨眨眼,突然明白为何汴京闺秀对这位三娘子风评不佳。

汴京女子那个不是说话含蓄,欲语还休,规矩人家最讲究给人留体面,哪有这等简单简直,自顾自说的人,好似这话我就撂下了,你接或不接,尴尬与否都于她没有关系。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你父亲叫你说的。”苏锦瑟无奈开口问着。

杨依柳抬头看了她一眼,垂头说道:“是我自己要说的,我父亲与我说不要再管这事。”

“那你为何刚才突然这样莽撞开口。”

“我与娘娘素不相识,娘娘就算来相国寺上香也轮不到我作陪,而且往日小沙弥都是带我们去西边地字号的厢房,今日却带我们去了东边。”杨依柳倒也老实,交代地清清楚楚,“在我眼中,舒王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当年李妃重病,太医院迫于杨贵妃压力,无人愿意出手救治。若他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也不会一直站在太医院门口,更不会遇到偷偷溜进宫偷师的杨依柳。

杨依柳面冷心热,心思单纯,见一个皇子为救生母如此可怜,也理不清那些內宫纷争,便一时心软与他一起偷偷入了冷宫。

苏锦瑟不由重新打量着面前的人,只把人看得脑袋低垂。

“这事我也做不得主,舒王坚持这门婚事,我与太子……不能过多干涉。舒王性格温和,你是个聪明人,而且与他相处过,应该更清楚他的性子,就像你能一眼看出舒王不是会放弃的人。”苏锦瑟无奈地解释着。

杨依柳沉默片刻点点头,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娘娘说得对,这事还得要舒王殿下自己想清楚,不然就是为难太子殿下。”

苏锦瑟不由噗呲一声笑起来。

——这个杨依柳性子倒是有趣。

“娘娘,凉亭收拾好了。”翠华站在不远处行礼请示着。

“走吧,去坐坐,舒王大概也快了。”苏锦瑟笑说着。

杨依柳木讷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入了凉亭,之后两人一直沉默,直到杨太医出现在凉亭外。

“与你父亲回去吧。”苏锦瑟免了老太医的礼,对着杨依柳和颜悦色地说着,“这事太子倒也不是完全做不了主,只是你要自己想清楚,关乎未来的事情马虎不得。”

杨依柳点点头,抬起头来懵懂地问着:“就像娘娘和太子妃一样是吗?”

下首的杨益一听自己的傻女儿又在说胡话,吓得要晕过去,立马呵斥道:“胡说什么,还不给娘娘道歉。”

父亲的不安传染到杨依柳,让她知道自己又犯蠢了,脸色一白,正要下跪认错,被苏锦瑟一把扶起。

“是,这问题并不令人难堪,而且作为过来人,我更希望你看事情能看得更长远一点,给自己和未来一个机会。”苏锦瑟拍拍她的手心,多说了一句,“回去吧。”

杨依柳一脸沉思地跟着她父亲离开相国寺。也不知过了多久,就看到太子殿下从另一边缓步而来。

见缝插针撸猫的苏锦瑟还未反应过来,怀中的猫倒是机警,耳朵一转,猫眼一眯,尾巴一抬,火速消失在众人眼中。

苏锦瑟无语地看着逐渐走进的人,摸着下巴,不着调地说着:“你说猫这么怕你,是不是在他眼中你也是一只猫,比如身上还保留着猫发财的耳朵和尾巴,然后见到你竟然这么大还会直立行走,所以见了你跟见了鬼一样。”

她把那个形象代入到太子身上,突然抖了一下,觉得略萌还有点莫名羞耻。

盛宣知虽然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可这人不着调的语气,一开口就能气死人,不由捏着她的脸狠狠地揪了一下。

“叫你别看那些山海志了,现在整日胡言乱语。”

苏锦瑟被人揪着脸,斜眼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那你说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么吸引猫难道是因为你在他们眼中也是一只猫吗,也有猫耳朵猫尾巴……”

他说了一半,突然被苏锦瑟捂住嘴巴。

“算了,这话题到此为止,我错了,我道歉,对不起。”苏锦瑟神情诚恳地说着,决定替太子殿下把不小心打开的大门赶紧关上。

万一争到最后给太子打开新世界大门,可能只会自己受累,那就没必要了。

“我们说正事吧,舒王殿下呢。”苏锦瑟立马机智地转移话题。

“说是还有一句话要对杨三娘子说,追着马车出去了,还说还在在相国寺多住几日,之后自己回去。”盛宣知说起这事就忍不住叹气,“你和杨三娘子聊得如何?”

“沉闷孤僻但善良。”

“走吧,杨益说要再回家商量一下,我看他被舒王说服了一点,第一次知道原来舒王口才还不错。”盛宣知牵着人的手漫步在寺庙中。

相国寺是大寺,除了庆延帝亲至才会闭庙,而且这次太子殿下只是私人而来,低调礼佛,所以相国寺只是限制了人流往东边的天字号走而已,外面的寺庙依旧非常热闹。

今日又是初五,是相国寺一月两次中的采购日,即使东边没人来,依旧有僧人搬动东西来回走动。出了小树林,只听到一阵慌乱声,僧人们一见到他们,原本慌乱的人立刻停在原处,双手合十,低眉顺眼。

原来,小僧人手边的马车上放着四口大箱子,箱子太重导致车轮留下深深的痕迹,路上又高低不平,导致三口箱子倾翻在地上,夏日的布匹衣物撒了一地。

“我看舒王对相国寺还挺熟的。”苏锦瑟走远了,这才随口说着。今日她能成功拦截杨依柳的位置,路线便是舒王规划的。

盛宣知点点头。

“李妃以前爱好礼佛,舒王所有的俸禄都捐到相国寺了,不过无人知晓,我也是上次无意间知道的。”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苏锦瑟沉默片刻:“舒王成婚后,可以把李妃接回自己府中吗?”

李妃的处境不用问也知道不好,而且舒王还未成婚,每日都主动去来仪殿门口候着,等待杨贵妃召见请安,所以现在出入后宫还不算麻烦,可一旦成婚了,没有母妃召唤,便很难入宫。

杨贵妃显然不会把舒王召进宫聊天。

舒王罩着李妃,李妃依旧如此难熬,舒王若是出了宫,只怕李妃的日子越发难过。

“不行,凤印在杨贵妃手中,她哪会同意。”她恨不得李妃早点死。

苏锦瑟怅然若失地点点头,长叹一口气。

“那杨贵妃以前欺负过你吗?”苏锦瑟仰头看着太子殿下,生怕他骗人。

“没有,母后还未去死我便住在东宫,我身边的人都是母后亲自选的,母后仙逝后我也有六岁了,范阁老整日把我留在凤阳殿读书,杨贵妃不敢在他面前撒野。”盛宣知安抚着。

“那怎么一样,范阁老还能住在后宫不成。”苏锦瑟见他避重就轻,愤愤说着,“我看她待舒王就知道了,对你肯定在小事上给你小鞋穿。”

盛宣知安抚着愤慨的人,无奈地说着:“真的,后宫不是单看宠爱就能为所欲为的地方,我生活上还有莱嬷嬷照顾着。”

“莱嬷嬷!”苏锦瑟震惊,小声说着,“那不是官家的奶嬷嬷吗?”

官家不喜欢太子,已经不加掩饰了,不然也不会任由崇王势力无限扩大起来。

“莱嬷嬷不一样。”盛宣知视线逐渐遥远,“她曾在母后身边呆了十年,直到母后死后才回到官家身边。”

苏锦瑟一脸懵逼。

“可我看你好像不喜欢她。”她加入东宫只见过莱嬷嬷两次,一次大婚前,一次大婚七日后,官家送礼代替太子妃回门礼,这才知道莱嬷嬷离开太原后竟然再一次回到官家身边,而且本事过人,依旧是官家心腹。

当时太子殿下连碗茶都没留她,就让她直接走了。

盛宣知不再说话,牵着她的手微微攥紧,直到上了马车这才低声说道:“她诬告母后连同夏家勾结景王余孽,三日后,母后大病不起,半月时间便撒手人寰了。”

这番平静,时间清晰的话让苏锦瑟一口气顿时留在胸腔内,耳膜咚咚作响,心里突然刺痛一下。

要多难过,才能让六岁的孩童把所有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所有的苦难化作平静。

“算了,这事复杂得很。”盛宣知摸了摸她的脸,阴沉的脸上露出笑来,“别多想,我不难过。”

苏锦瑟捂住他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手掌,心疼说着:“他们都太不是东西了。”

盛宣知注视着她,温柔缱绻,满目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