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都是人却偏偏鸦雀无声,跪在床边的太医低着头不敢抬起头来,政事堂两位阁老和枢密院院士,大梁的三座大山沉默地站在一侧,杨贵妃和崇王殿下站在他们对面,贴身伺候官家的莱嬷嬷和容太监跪在大门口。
“官家为何昏迷不醒?”杨贵妃坐在床边,抖着嗓子出声问道。
太医背后一声冷汗,额间布满细密的小汗,几乎要晕了过去:“官家脉象微弱,脉搏凝涩却无明显中毒之兆,至于为何昏迷不醒微臣……微臣也不知道。”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才吐出来的,瑟瑟发抖,几欲昏厥。
杨贵妃的脸瞬间阴沉下来,紧紧握着庆延帝的手。
那双手不再是温暖富有弹性,不再会第一时间紧紧握住她的手,现在躺在床上的人面色发白,手指冰冷,只有细微起伏的胸膛在告诉世人他还活着。
屋内更加安静,人人站如针毡,谁也不敢先行出声。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官家的,给我拖出去打死。”杨贵妃红着眼,睚眦目裂,恶狠狠地瞪着门口跪着的容太监和莱嬷嬷。
莱嬷嬷跪地低声说道:“管家遭此大罪,奴婢愿以死谢罪,但此事若不查清,奴婢死不瞑目。”
容太监也紧跟着喊冤叩首。
不只是谁发出压抑的哭声,殿中很快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如缕不绝。
“哭什么。官家昨日还精神十足,好端端如何会出事,今日可曾吃了什么东西。”一直沉默不语的冉阁老厉声责问道。
殿内的哭声倏然一断,鸦雀无声。
“早上吃了御膳房准备的早点,单子都在起居吏人手中,中午只吃了一碗面和一碗药就说累了,要躺下歇息。”莱嬷嬷眼眶微红但格外镇定。
“把今日接触过官家吃食的人都带过来。”冉温一旦先出了声,打破僵持的局面,便注定要肩负起这件事情的推动。
莱嬷嬷正要出门时被杨贵妃身边一直沉默地孟嬷嬷断然阻止。
“虽说莱嬷嬷是官家身边的老人,但毕竟被牵扯进此事,还是不宜出面为好。”
莱嬷嬷站在门口,面不改色,半低着头:“孟嬷嬷说的是,那便请孟嬷嬷代劳吧。”
孟嬷嬷嘴上说着推辞,但身体还是诚实地走了出去,嘴角不由带出笑来。能压这个宫中第一嬷嬷一头,对她而言格外有面子。
被人推到一边的莱嬷嬷低头站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
“一旦调了这么多人事情便闹大了,现在也该商量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一直沉默的枢密院荣长玄扫了眼殿中诸位,冷静说道。
杨贵妃紧握着庆延帝的手微微一动,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崇王殿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庆延帝并无治国才能,却也算大梁的定海神针,威吓四方,若是贸然失踪也会引起强烈动荡,更别说大梁北面正在遭受大辽猛烈攻击,一旦庆延帝昏迷不醒的消息传来,只怕其余边境也会瞬间动荡。
大梁危矣。
殿中再一次陷入沉默。
冉温也不再开口,事关皇家传承,他从不参与。
“去请太子来。”三人最中间的范知春压着嗓子出声打破死般寂寞。
盛宣坤脸色一变。
“太子还在禁足,贸然请出只怕驳了官家圣威。”杨贵妃不紧不慢开口反驳着。
范知春抬了抬眉,满是褶皱的眼皮微微掀开,露出精亮清明的眼珠,面无表情地看著杨贵妃,面色平静,好似面前的场景也丝毫动摇不得他心神半分:“太子乃是国之正统,此事关系大梁未来,只要太子还是太子,就必须来。”
一字一字,铿锵有力,不容辩驳。
崇王站在杨贵妃一侧,闻言咬着牙,捏紧拳头,眼底冒出血丝。
“不如先请太医来集体诊断,若是好了呢。”杨贵妃转移话题,看向一直跪着的太医,语带狠厉,“若是治不好官家,太医也不用回去了。”
太医浑身抖得厉害,整个人埋在地上。
“话虽如此,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也没想到,一向最懂分寸和退步的此次范阁老寸步不让。
冉温看着他,连与他最不对付的荣长玄也不由惊讶地看着他。
杨贵妃冷笑,握紧庆延帝的手,冷冷质问着:“官家尚在,阁老这般咄咄逼人,寓意何为。”
范知春颤巍巍上前,竟然直接跪在官家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紫色衣袖散在冰冷的地面,身形低伏,脊梁笔直。
“微臣十五入朝,至今已有五十年整,初入朝堂时有幸得文惠帝青睐,得以施展抱负,为民请命,年至不惑又得宣威帝提拔入了政事堂,战战兢兢唯恐辜负圣意,知天命时有幸成为太子太傅,教导太子储君之道,如今已历经三朝,微臣不敢言功,却也不曾出错,自认一生只为大梁。”
冉温眼眶微热,紧抿着唇,掀了衣摆跪了下去。
他一跪,殿中诸位也都跪了下去,只剩下盛宣坤突兀地站着,他犹豫片刻,这才缓缓跪下。
范知春一生二起二落,最低时更是被发配到太原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度过了艰难却传奇的五年。
他的人生充满辉煌,世人凯歌,是大梁文人的巅峰,是读书世人的脊梁,是黎明百姓敬仰的青天,但最让人敬佩的是,他这一生不曾出错,不曾对不起身上这身官袍,不曾顾府肩上的黎明百姓。
“娘娘深处內宫不知如今大梁处境危险,大辽兵强马壮,窥探大梁许久,战报片刻也耽误不得,官家如今不能理事,这封战报又该如何?”范知春解释着。
杨贵妃紧咬着不肯松口:“正是因为有阁老镇守政事堂,大辽又有何惧。更何况还有枢密院与政事堂一同处理政务,诸位都是大梁栋梁,必能逢凶化吉。”
她的目光落在荣长玄身上。
荣长玄低垂着眼眸,低声附和着:“官家清醒时便成说过太原之事不可发兵,阁老多虑了。”
“置之不理当然可以,邹将军素来用兵如神,万一守住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失守了呢?”
范知春看着他,一双眼睛格外平静,衰老的眼皮耷拉着,只能让人看到一抹光亮,“这事院长打算,一力抗下。”
荣长玄瞳孔一缩。
太原失守,通往汴京之路便失重要关隘,此后大辽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两日便可到达汴京,汴京危矣。
两人斗了三十年,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坚持。
荣长玄是官家一力扶持力保杨贵妃的,范知春是太子太傅只认正统,两人早已处在对立,不肯轻易退让。
“太子及冠后便监国,多年来不曾出错,虽说之前犯错被官家禁足,可如今情况危机,太原战况需日日变化,若是官家苏醒,此事自然可以掀过不提,太子自然也要继续接受惩罚。”冉温出声,这话算是附和了范知春的意见,一张脸紧紧绷着。
他突然明白那日范知春跟他说的‘稳固朝堂’是什么意思,只是他不明白这是他早有预料或者是脑海中更为骇人的想法,他不愿想也不敢想,可事情已经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作为政事堂副阁不得不出声。
他相信阁老不会害了大梁。
范知春的一生早已给了大梁。
殿中因为三位大梁忠臣的僵持而沉默,突然间,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所有人不由看向大门,只看到盛宣知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匆忙却又充满冷静。
他后面赫然是东宫将军夏及晨以及东宫精锐,依旧被人压着的孟嬷嬷。
“你怎么来了。”盛宣坤失声喊道。
盛宣知入内,他上前扶起范知春,低声说道:“宫中如此大的动静,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如何能不来。”
“不可能,我早已让人不准外传了。”盛宣坤不可置信,警惕地瞪着他。
“三弟怕是不知道,越是镇压越是流言,宫中早已传得以讹传讹,不然我也不会来。”盛宣知慢条斯理,把范知春扶到椅子上坐下,对着他微微一笑。
范知春闭上眼不再说话。
“你带东宫的人做什么?”盛宣坤失态地喊着。
“东宫禁卫本就跟随我左右,不是我今日才带来,三弟不必疑神疑鬼。”盛宣知解释着。
两人神情态度高下立判,便是荣长玄也动摇了几分。
太子殿下确实是非常完美的储君。
“官家如何?”他转头问着太医。
太医颤颤巍巍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烦请张太医去把太医局提举和判局请来,其下九科的首要太医也都请来。”他把吓得几乎跪爬在地上的太医打发了出去。
太医一抹额间冷汗,连滚带爬地走了出去。
“找这么多太医,你想让官家情况人尽皆知吗?”杨贵妃紧紧握住官家手,厉声质问着。
盛宣知的目光落在床上躺着不动的庆延帝身上,微微敛眉:“娘娘多虑了,太医局乃是大梁医学精华,不集体诊脉如何能让官家恢复,按理娘娘该高兴才是。”
杨景怡呼吸一窒。
所有人都觉得杨贵妃走到这一步都是依托官家,她比所有人都想要官家活着。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今日看着官家无知无觉地躺着,又看到身边早已及笄的儿子,心中突然想到若是官家一直这样躺着也未必不可。
“自然,我自然是希望官家早日康复。”杨贵妃再一次握紧官家的手,挺直腰杆说着。
“官家有娘娘照顾,孤也放心。”盛宣知的目光一扫而过,隐隐带着洞悉一切的嘲笑。
杨贵妃点头,可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太子殿下掌控一切的语气,莫名让她心惊。
“殿下绑着我的嬷嬷做什么?”杨贵妃抿着唇,转移话题。
孟嬷嬷被人狼狈地压着,一张嘴严严实实地被堵住了。
“此人胡言乱语,散播留言,我让夏将军把人绑着,想着好歹是娘娘身边的大嬷嬷,就带回来交给娘娘。”盛宣知解释着。
“胡说八道,孟嬷嬷去拿今日接触过父皇吃食的人,被你无辜拿下,若是让歹人逃跑又如何是好?”盛宣坤愤恨地等着盛宣知。
“放肆,孟嬷嬷一个人不知道要去哪里,被殿下发现这才抓起来,何来拿人一说。”欧阳泛流驳斥着。
孟嬷嬷呜呜地更加大声。
夏及晨把她嘴里的布团拔了出来。
“娘娘冤枉,娘娘冤枉啊。”孟嬷嬷尖声喊冤,一股脑地全部吐了出来,“奴婢是午时看到莱嬷嬷端着一个空碗离开,心中疑惑便跟了上去,发现她把空碗埋了起来,刚才正准备去挖,就被殿下抓了起来。”
莱嬷嬷震惊地看着他:“为何跟着我?”
“不跟着你,哪里会知道是你包藏祸心。”孟嬷嬷冷笑。
“你是不是看错了,我埋碗是因为那碗被一个小宫女摔坏了,宫中规矩摔坏了碗可是要受罚的,我不过是心疼小宫女,这才替她把这件事掩了过去。”莱嬷嬷好笑地解释着。
“不知殿下一并带回那口碗?”她看向太子问道。
夏及晨点点头,从伸手属下手中拿过一口布满尘土的华丽小碗,小碗还散发着药味盒土腥味,只是边缘确实磕了一个边,坏了好端端的釉面。
“是坏了一点。”夏及晨说道。
“不可能,不可能,那个碗明明是好的。”孟嬷嬷尖叫,“药就是有问题!有问题!”
夏及晨皱着眉,把人的嘴重新堵上。
“为何不让她说,别是太子做贼心虚。”崇王殿下冷笑。
盛宣知看着他,嘴角一挑反问着:“既然如此,等会太医来了再请太医看一下吧。只是孟嬷嬷信誓旦旦说药有问题又是为何,若是知道为何不阻止官家喝药,若是不知道又为何如此激动。”
孟嬷嬷瞪大眼睛,连连摇头。
“她定是看到了,心中疑惑这才下了判断,殿下不怀疑贴身照顾官家的莱嬷嬷,来怀疑我的嬷嬷做什么?”杨贵妃气急,她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毫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孤听说官家今日来找过娘娘,众所皆知,官家去来仪殿吃喝都出自来仪殿,不假身边宫人之手。如今孰是孰非尚不清楚,孟嬷嬷一口咬定莱嬷嬷倒是最可疑了。”
杨贵妃蹭的一声站起来,大声呵斥道:“胡说,今日官家根本不曾在来仪殿用膳。”
“那可曾用茶?或者闻过什么?”盛宣知紧接着问道,几乎有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杨贵妃沉默,自然是喝了一杯茶。
“不过孤不曾怀疑娘娘对官家的心,只是身边的人却不得不查,既然莱嬷嬷要查,那孟嬷嬷自然要查。”他说,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崇王身上,“来仪殿和福宁殿的人全都都要查。”
盛宣坤脸色大变:“你,你胡说什么,我母妃不会伤害父皇的,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分明是报复,你个小人。”
“崇王慎言。”冉温呵斥道。
一声惊雷平地起。
盛宣坤下意识闭上嘴,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不论如何三弟如何说,此事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东宫头上不是吗。”盛宣知摇了摇头,“事关重大,不能轻忽,父皇还未苏醒,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还请娘娘和三弟留在福宁殿。”
“你要软禁我。”盛宣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双手微微颤抖。
“不是软禁,官家需要照顾,娘娘不如就在官家身边伺候着,三弟平时也深受官家喜爱,自然也要侍奉汤药。”太子殿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并肩站立的两人,不喜不悲,平静又强势地解释着。
杨贵妃冲茫然中突然回神,咬着唇,看着莱嬷嬷又看着太子殿下:“原来,原来是这样,太子不亏是太子,好谋略。”
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把她们娘俩赶着入局,只是不知道开局的官家昏迷是有意主动还是顺势而为。
她恨得几乎要咬碎牙齿,可也不能说出半句,凭空猜测的事情,太子如今站着有利的位置完全可以颠倒黑白。
而且,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太子,如今只要凭借这个身份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把她们母子俩捏死。
无凭无据,只能等待官家再次苏醒了。她咬牙想着。
盛宣知一如既往的神情,不见任何波动。
“既然如此,官家便有劳娘娘和三弟照顾了。”他说的不容拒绝,也不给人反驳的余地,欧阳泛流带来的黄门说是照顾实则控制住她们两人。
盛宣知无声无息掌握了主动权,最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荣长玄和冉温,恭敬说道:“今日之事还请两位保密,政务要紧,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这两位人精哪能不明白,荣长玄再有想法也只能徐徐图之,对着杨贵妃轻轻摇了摇头,对上太子的目光,坦然一下,顺着太子给的台阶下,和冉温一起拱手告辞。
福宁殿的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崇王殿下愤怒怨恨的目光。
盛宣知扶着范知春走在路上,身边围满了人。
“还以为你要再迟一些,可是带人来了?”范知春慢悠悠说着,他是真的有点老了,说话做事都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日夜兼程赶来的。人带了,不过没进城,安置在外面了,怕动静太大。”
“嗯,你说得对,军队一进城,百姓的心就乱了。”范知春点点头赞许着。
“太原打算让谁去?”
“夏及晨,本就是夏季后人,可以锻炼一下,邹明恩并不可信。”
“可以,你做的很好,殿下,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老师。”盛宣知心中咯噔一下,看着范知春的满是皱纹的侧脸
“这事了,我就要辞官了。你已经很好了,老师也教不了什么了,往后的路要自己走下去,只需一点要谨记‘为君之道,始于立志,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无志,不君’。”
范知春紧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说‘你记住了’。”
太子心中一直有头野兽,他明白,这些年一直时时拉着他,不敢懈怠,今日他打算教他最后一课。
为君为民,民心先行。
这会是他往后牵制他心中野兽的一根最重要的枷锁,无法挣脱,也不敢挣脱。
这番话好似波浪让旋涡中的太子殿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能让她沉默着,最后认真说道:“我记住了。”
“好孩子,回去吧。”范知春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慈祥温和,“去看看太子妃吧,你不在的日子,她就差把我盯起来看了。”
盛宣知脸上不由露出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