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梦

六月份的夏天,S市的气温已经达到三十一度,窗外又闷又潮,伴随着一阵阵的飞机的轰鸣声.

忽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时间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被吹得沙沙作响。

屋内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在被单中央,浑身发抖,嘴唇煞白,脸颊、额头、发间、以及单薄的睡衣,被汗水全部浸湿。

“不要——不要——”

床上的人痛苦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困在梦魇里,仿佛四肢都被绳索束缚住,眼前只剩那一道白光。

那是一道通往地狱的白光。

“我的腿!”

车子撞过来的时候,女孩终于被惊醒了。

此刻的她浑身上下,就连身下的床单都被汗水打湿了,整个人像刚从浴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猝然睁大双眼,久久不能回过神儿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目光中有些茫然有些空洞,轻轻地喊了声——

“妈——”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人回应。

直到这时女孩才彻底清醒过来,自己没有妈妈了,妈妈上个月跳楼死了。

女孩额前的刘海儿打湿贴在脸上,微微的喘了几口气,手一伸拿到灯光遥控器,连摁了好几下,登时房间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刺眼得灯光照的睁不开眼睛。

直到这时,女孩的脸才全部显现出来——

本该红润圆嫩的脸颊,此刻却煞白的像具僵尸,细长的脖颈泛着青色的血管,乍得看去竟有几分骇人。

但即便这样却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一张很漂亮的脸,冷白色的皮肤,就像是反光的瓷碗,一双黑宝石般的瞳仁。

但也正是这样一双惊人的眉眼,却空洞漠然缺失神采,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隐匿着巨大的痛苦。

她掀开被单,两只手撑着在床上,慢慢的挪动身子,行动看上去稍显笨拙,白色的宽肩睡裙长至脚踝,再仔细看一眼女孩左边的裙子,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她只有一条右腿。

这个女孩就是季千白,S市地产大亨季睿的独女。

季千白撑着拐杖架在腋下,一顿一顿的向前走着,拐杖杵底地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杵在季千白的心口上,走到楼梯处——

“吴妈。”她叫道。

“大小姐,这么早就醒了呀。”吴妈的房间就在季千白旁边。

“我渴了,想喝水。”

季千白很瘦,脸上没有血色,讲起话来很轻像只猫

“要冰的。”

吴妈是季家的佣人,季千白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就在季家做事了,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以前这孩子也不是这样,爱笑爱闹爱玩跟普通小孩一样,她是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孩子,要不是后来出了事,季千白该是泡在蜜罐里长大。

可现在腿瘸了不说,妈妈也跳楼死了,就那么一个爸爸又娶了别的女人,有钱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大个家,可以说跟她没什么关系。

“大小姐,水来了。”

吴妈轻手轻脚的放在桌子上,见季千白没再说话,就关门出去了。

一口气饮下冰水,左边的心口隐隐发痛,季千白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至少还活着。

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紫色丝绒包裹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十二岁那年,自己跟妈妈在马尔代夫的照片。

那一年自己还是健全的,妈妈的笑容也是灿烂的。

“小千白听话,爸爸公司临时有事,不能陪你跟妈妈去了,等你回来的时候,爸爸一定过去接你。”

季睿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宠溺的笑道。

“好吧,那我给爸爸带礼物回来!”

季千白扎着马尾,虽然心里失落,但也是体谅大人的好孩子。

“好,记得照顾好妈妈哦,听妈妈的话。”

季睿说完又看了眼方知秋

“这次就辛苦你了。”

方知秋带着眼镜,人跟名字一样是个很温婉的女人,她并没接季睿的话,而是拉起女儿的手

“好了好了,咱们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

说完拉着季千白进了安检口。

十二岁的年纪爱玩爱笑,带给方知秋不知多少快乐,季千白买了一堆礼物嚷嚷着要带回去给季睿,可那个本来答应来接她们母女回家的人,却又一次食言了,替他来的是新入职的小司机。

方知秋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跟季睿吵架,只能压下不悦,先带女儿回去,可就是这样一条再平常不过的路,却是一死一残的结果。

原来那个小司机的老婆生孩子难产,开车的时候分了心,闯了红灯,没看见路口拐弯过来的大卡车,迎面就撞了上去,当场死亡,而季千白的左小腿被卡在车里,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除了截肢再没有其他办法。

眼睁睁看着女儿的小腿被截去,方知秋痛苦的晕过去了三次,她多希望在手术台上的是自己。

一巴掌打在季睿的脸上,方知秋泣不成声——

“打你有什么用?我的千白才十二岁啊!”

季睿是心虚的,这次的车祸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对不起方知秋,更对不起季千白。

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开始爱美的时候,季千白最喜欢穿裙子,开学典礼她还要上主席台升国旗,现在都不可能了。

季千白刚醒来的时候麻药劲儿还没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尤其是腿上,一点知觉都没有,随着麻药的逐渐退散,剧烈的疼痛感从左侧小腿的末端开始蔓延全身。

“妈,我腿疼。”

季千白很虚弱,用力的撑起身子坐起来,却看见被子左腿下半部分的位置是空的。

“妈!我....我的腿呢?!”

“千白——”方知秋颤抖着声音,控制不住的涌出泪水,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女儿说,只能不停的哭泣。

十二岁的孩子让她明白锯腿是为了救她,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哭闹是那段时间里的常态,尤其是那难忍的疼痛,一到夜晚全是季千白的叫喊。

即便是创口长好了以后,却还是能感到难忍的疼痛,医生说这个叫幻痛,短则一两周长则三个月。

可如今都已经两年了,季千白依旧能觉察到隐隐的痛感。

如果说截肢不是最痛苦,那最痛苦的事情便来了,方知秋毫无预兆的跳楼自杀,让季千白的人生彻底堕入黑暗,而季睿不仅没有拉她一把,反而把她往黑暗处推得更深了。

“才不过一个月,妈妈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娶那个女人回来。”

季千白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溢出,她悲伤到了极点,已经做不到嚎啕大哭了。

“这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

季睿的眉头皱的很深,他低着头,呼吸也很重,临出门的时候看了眼卧室墙上方知秋的黑白照片,没由来的心头一虚

“你好好休息,爸爸先走了。”

季睿是铁了心要娶叶婉珂,那个热播剧里的女明星,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买新闻买热搜,动用他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只为让那个女人摆脱小三骂名。

季千白不是傻子,季睿存的什么心思,一眼就看穿了,突然间她的眼神阴鸷起来,露出凶狠的表情。

“一对狗男女。”

阖上相册,重新归回原位,季千白的思绪又回到现在,每次做完噩梦,都忍不住要把以前的事情全想一遍。

痛苦好过忘记。

指甲滑过桌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季千白打开音响,将声音调到最大,自己则进到里间的小屋关起了门,嘴角露出一丝诡笑,既然自己睡不着,那就谁都别想睡。

叶婉珂睡觉很轻,一点响动就会醒,更何况是这么大的音响声。

“你看她又这样了~~~”叶婉珂穿着性感睡衣躺在季睿身边蹭来蹭去“我明天还出外景呢,睡不好要有黑眼圈的。”

季睿对于季千白的行为也很不悦,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那孩子都已经这样可怜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还忍心训斥,只好转身哄着身旁的娇妻——

“你明天不是就不回来了吗,这天也快亮了,你就先忍忍。”说着拿过一张卡递给叶婉珂“你之前不是看上了个爱马仕的包嘛,去买吧,多买几个也行。”

叶婉珂就爱季睿这大方的性格,每回季千白闹,他不是送钻戒就是送包包,有时候叶婉珂还真希望季千白能再闹厉害一下,弄不好下一次季睿就送几套房子了。

“我可不是为钱,我是为了你!”

叶婉珂很懂男人心,也很会见好就收,每次既不让自己难堪也不叫季睿下不来台。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啊。”

季睿俯身亲了亲叶婉珂

“睡吧睡吧。”

第二天。

“你昨晚又做噩梦了是吧?又没睡觉。”

叶婉珂呼扇着一双大眼睛,格外喜欢在季睿面前玩这套假惺惺的把戏“我认识个老中医,你去看看吧。”

季千白脸色一冷,浑身上下散着股寒气,斜睨过去

“你是想说打扰到你睡觉了吧。”

随即不屑冷哼一声

“还是留给你自己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