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红尘恋我否

不止是滕当渊,被苍柏圈入怀中的盛鸣瑶同样一怔。

她之前并未认出滕当渊的声音,毕竟时间太过久远,不过是觉得耳熟罢了。

还不等盛鸣瑶细想,苍柏突兀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脖颈处,冰凉的触感刺激得盛鸣瑶脖子一缩,脑中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滕当渊!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刚才将自己往后牵扯的灵力,又是怎么回事?

思虑良多,盛鸣瑶更无抗拒,安静将头埋在苍柏的颈窝处。

异常的乖顺。

苍柏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感受到怀中人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后,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难得能与她这般亲近。

说起来,还真是要谢谢这位未来的剑尊大人了。

见滕当渊仍在原地静默不语,苍柏再一次开口,语气比起上一句话更加尖锐,气场全开,覆眼的白绸和发丝随着他溢出的灵力飘动,锋芒毕露。

“——若是执意冒犯吾妻,哪怕道友师从名门,你我也少不得一战。”

这话说得正义凛然,哪怕其中没有一个真实的字,苍柏也将其说得无比真实,活像他真是一个被人唐突妻子的修士。

压抑着怒火,与盎然的战意。

盛鸣瑶不禁好奇的抬起头,小心的侧过脸,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苍柏的脸庞。

精致昳丽的面容是难得的冷肃,他立在原地毫不退让。

说实话,盛鸣瑶还从未听过苍柏用这般凌冽尖锐的语气说话。

以往的时候,哪怕生气,苍柏也从未对盛鸣瑶发过火,最多不过是睁开眼,安静又委屈地看着她。

从未像今日这般与人针锋相对。

正与滕当渊对峙的苍柏立即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盛鸣瑶的目光,他低下头,敛去了面容的冷肃,对着怀中人温柔一笑。

这一笑比今夜的月色还要柔和,周身汹涌蓬勃的威压一松,淮月楼中紧绷的气氛也顿时松弛了下来。

“来者是客,来者是客。”

淮月楼的老板恰到好处的出现,他是个穿着青鱼尾纹锦衣的胖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笑呵呵地站在了二人之间,安抚道,“几位修士可是生了什么误会?及时解除便是,不必大动肝火,伤身,伤身呐!”

一楼的客人早在之前苍柏出剑时就已经被楼中侍者疏散,至于别的楼层,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因而此番事态倒也不大。

“不是误会。”滕当渊眸色沉沉,冷淡开口,“这位修士怀中之人,也许是我遍寻已久的故人。”

故人?

盛鸣瑶刚才已经认出了这位突然出现的剑修,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剑尊滕当渊。

可是按照之前的经历来看,自己与他除了幼时曾有几面之缘,根本没有再见过,又何来故人一说?

除非……除非他和松溅阴一样,拥有了那段幻梦中的记忆!

在想到这一可能,盛鸣瑶表情扭曲了一瞬。

若是如此,那么根据这位剑尊如今的表现,他恐怕是把幻梦中发生的事情当了真。

这很不好。

盛鸣瑶还未能做出反应,忽而见拥着她的苍柏低下头,凑近了她的耳畔声音轻到几不可查,像是下一秒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话语简短,只有两个字。

——信我。

盛鸣瑶一时被苍柏这样笃定傲然的神情所惑,并未注意到在外人眼中,他们此时的姿势简直像是在拥吻。

滕当渊掩在广袖之下的手紧握成拳,眼中墨色翻涌,偏偏他已经失去了开口问责的立场和身份。

在一起尚未明朗之前,他只是一个陌路人。

苍柏眼尾扫到了滕当渊的凝重夹杂着不甘的神情,勾起唇角,提高了声音,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轻慢嘲讽:“……这样也好让他死心。”

盛鸣瑶缓慢地眨了眨眼,虽然并不明白苍柏要做什么,可还是顺着他的话点头同意。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盛鸣瑶无条件相信,那么就只有面前这位少年郎了。

苍柏唇角上扬,揽着盛鸣瑶的肩膀,轻轻将她转了个身,又抬起头,冷冷地对着松溅阴说道:“你看清楚了。”

下一秒,苍柏忽而伸手掀开了盛鸣瑶的面纱,盛鸣瑶心中一惊,刚想做些什么补救,却蓦地感受到了滕当渊周身涌现起的滔天的悲观之情。

按理来说,越是修为高深之人,越能在日常生活中掩饰自己的情绪,不露声色。除非——

除非是受到了连他们那个修为都承受不了的巨大打击。

……

确实如此。

滕当渊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开。

一点一点,像是放开了曾经执念追求的梦。

这场繁花似锦的美梦,在他看到这位青衣女子的脸庞时,终于枯竭。

她并非是瑶瑶,除去眼眸有些相似外,其余五官半点不像。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

“……抱歉。”

滕当渊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何等可笑啊,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寻人,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忘记,到头来,居然将她错认成了旁人。

滕当渊努力想要牵起嘴角,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最后索性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压抑下所有的不甘平静地说道:“是我认错了人,闹了笑话,在此向二位道歉。这几日比武,二位若有需要,可以凭此来纯戴剑宗找我。”

临到头,滕当渊在转身之际,涩然道:“……祝二位,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作为一个剑修,滕当渊半点也不好奇苍柏腰间的那把绝品宝剑,从头至尾,一丝眼神也未分给它。

在说完这些话后,他将手中的信物用灵力传到了苍柏的面前,见他收下后,垂下了眼眸,转身离去。

在这种繁华热闹之地,哪怕再多留一秒,也是对滕当渊的无上折磨。

等人都散去后,围观了全程的小道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真是个怪人。”一个年纪小些的道童和同伴咬耳朵,“不就是认错了人嘛,搞得好像心如死灰似的,哪有这般夸张?”

“是啊。而且祝福人家长相厮守也就罢了,‘再不分离’又是什么?哪有这么奇怪的祝福?”

同伴耸耸肩,小声道:“也许这就是高人的怪癖吧。”

……

在滕当渊离去后,苍柏与盛鸣瑶一齐上了顶层的包间。

并非盛鸣瑶无情,只是此时和滕当渊扯上关系,对谁都不好。

对于盛鸣瑶,说到底也不过是徒增烦忧,而滕当渊自己……

这恐怕会害了他的道。

盛鸣瑶垂下眼帘,不去想这些烦心事,随着苍柏一起踏入了最顶层的包厢内。

室内布局古朴雅致,早已备好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站在窗前就能纵览集市的全貌,甚至能看到大荒宫停在半山腰的那艘金光闪闪的金步摇。

盛鸣瑶注意到,淮月楼的掌柜对苍柏神色恭敬,甚至带着一股畏惧之意。

有趣,不知道自己这位“苍柏弟弟”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苍柏同样感受到了盛鸣瑶看好戏的情绪,他牵起嘴角,也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的好心情,在两人落座后,苍柏摘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绸,转向了对面的女子,主动开口:“阿鸣姐姐想问什么?”

盛鸣瑶提前手旁的白玉茶壶,给两人面前的杯中倒了些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和好整以暇地开口:“我要问的事情有些多,不如从头开始?”

“我都听阿鸣姐姐的。”

“那好。”盛鸣瑶轻轻哼了一声,“你先交代,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什么来历?”

“是我的传家宝,除去防护之外,还可以随意变换身形,甚至面容。刚才那位剑客没能认出阿鸣姐姐,也正是这个缘故。”

苍柏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清楚,末了,他睫毛轻颤,端起茶杯:“这位剑客与阿鸣姐姐真是旧识吗?阿鸣姐姐又为何不愿见他?”

“少在我面前用这套。”盛鸣瑶眼睛眯起,“别转移话题。”

苍柏莞尔,低头抿了口茶,长长的眼睫似是蝶翼轻颤,好脾气地开口:“可我都交代清楚了,阿鸣姐姐还有什么想问的?”

“记忆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盛鸣瑶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苍柏之前伪造出的虚假平和,不等他回答,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反常。

“你最近很奇怪,先是记忆珠,又是拼命想要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之前不过随意逛个街,我看你就差把人家店里搬空了。”

“苍柏,你实话实说。”盛鸣瑶目光打量着苍柏,在触及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时迟疑了几秒,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室内浮动着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长长的街道上行人纷杂,在这样喧闹的夜里,满天星河都显得比平时明亮,唯独这间小小的房间内,所有的尘埃全部落下,只剩寂静。

苍柏微怔,他从没想到盛鸣瑶居然细心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不是代表在盛鸣瑶的心里,他也是最特殊的那个存在?

少年眉目低垂,倏地绽开了笑容,昳丽精致的五官像是被室内的灯光融化,半点不见刚才的冷厉,只剩下了温柔与轻快。

“阿鸣姐姐太过多虑了,我的身体没事,之前也不过是田先生不放心,因此带我去见了一位长乐派的医师罢了。”

盛鸣瑶狐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苍柏笑得眉目弯弯,他不自觉地睁开了眼,望向了窗外,似是将漫天的星河都纳入眼底,“我若是欺骗阿鸣姐姐,我就多赔你一缕头发。”

这话是在打趣他们曾经在春炼幻境中,立下的那个“赠发之约”。

盛鸣瑶见苍柏神色自然,半点不似作伪,周身气息也平和坦荡,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放心大胆的问责了。

“是吗?那你到要再好好与我解释一番,你将这记忆珠给我之前,到底是何想法?”

苍柏见她再次提起记忆珠,不由轻笑,左眼下的泪痣冲淡了少年的清澈感,尽数化为了妖冶。

“阿鸣姐姐希望我如何解释?”

“我只听实话。”

盛鸣瑶尾调上扬,她在苍柏面前随意贯了,总是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尽数展现,此时开口更是带上了小女孩般的娇纵。

不像是责怪,到更像是情人间的亲昵。

“阿鸣姐姐想听实话,那我就只说实话。”

苍柏最喜欢感受盛鸣瑶在他面前独一无二的放纵,感受到她挣脱了往日束缚后,重现张扬明媚的模样,苍柏仿佛像是自己彻底逃脱了禁制一样,从心底里散发着一股荒谬的快乐。

他从来不喜欢人类,因着那些旧事,苍柏甚至可以说是极度的厌恶人类。

可是盛鸣瑶不同,这个人类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苍柏都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喜欢了。

这种喜欢,像是徜徉在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出现,自己永远不觉得多,可旁人一看都会止不住的发笑。

夜空中的星星何其之多?

怕是耗尽一生也数不清,理不尽。

苍柏起身,绕到了盛鸣瑶的座椅后方,他将手搭在了盛鸣瑶的椅背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我在将记忆珠给阿鸣姐姐之前,并不知晓它所代表的含义。”

这是真话,在最早之前的那个时代,记忆珠并没有被后人赋予的那么多意义。

“不过,即便知道了它所代表的意义,我也不后悔。”

在盛鸣瑶看不到的角度,苍柏蓦地睁开眼,瞳孔颜色浅淡,其中似有鎏金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远古猛兽盯上,浑身寒毛倒立,可是她的肩膀被苍柏按住,并不能起身。

下一秒,站在盛鸣瑶身后的苍柏再度开口,暗哑的嗓音像是在压制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那你呢?

——你现在知道了记忆珠所代表的的含义,你后悔了吗?”

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气,苍柏一定会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并没有胆量开口。

假如苍柏还是曾经那个苍龙族最骄傲肆意的银龙,那么他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不合他心意的人。

然而现在,苍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曾经被族人捧在掌心的后辈。即便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他仍是难以企及的强大,可苍柏仍然不会这么做。

他根本舍不得这么对待盛鸣瑶。

光是虚拟地幻想到她会被人欺负,都不可以。

在最初意识到这件事时,苍柏从心底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惊惶,不过现在,他已经能泰然处之。

苍柏抿唇,嗓音清澈干净,之前的暗哑全数消失:“我最初将记忆珠赠予阿鸣姐姐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在日后所有平凡的日子里,阿鸣姐姐都能分神多记起我一些,哪怕只如这颗珠子一样大小,也无所谓。”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好清纯,好不做作的目的,这目的简单到盛鸣瑶又忍不住开始了怀疑:“为何会希望我想起你?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苍柏,你说实话,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苍柏嘴角浮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我都说了,如果骗你,就赔头发——以你的气性,我可不想变成秃子。”

盛鸣瑶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她这一笑,原本室内绷着的气氛顿时轻快了起来。

夜色正好,这倾泻的月光将两人笼罩,朦胧的月色之间,年岁暂缓,就连时光也想为这一刻驻足。

……

……

与此同时,滕当渊也同样回到了纯戴剑宗的住处。

不等他驱动灵力进入自己屋内,一旁等候他许久的任修已经迎上前来。

“滕师兄。”任修向滕当渊行了一礼,垂下眼眸,低低开口,“不知滕师兄如今是否有空?我想要向师兄赔罪。”

赔罪?

这个词在滕当渊脑中绕了一圈,等他回过神来之时,身体已经先反应一步,抬手布下了隔音阵。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任修咬咬牙,再次俯身行礼:“师弟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定,对道不诚,对初心不信,以至于道心不稳。幸而今日去了观天苑,又有幸遇见师兄。师兄一席话实在让我受益匪浅,看破迷障。”

按理来说,纯戴剑宗的弟子倘若道心不稳,是该被发去悔过崖禁闭的。

说出这番话时,任修已经做好了被滕当渊训斥惩戒的准备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滕当渊一直沉默,直到任修将话说完时,才平静开口:“我今日未去观天苑,你也认错人了。”

何来‘也’字?

不等任修想明白,滕当渊已然转身,准备离去。任修见此,一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可他给我的信笺上,确实是滕师兄的字迹!”

滕当渊背影一顿,不自觉地皱眉。

难道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头,招摇撞骗?

若是如此,确实应当早日重视,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滕当渊转过身,重新走到了任修的面前,平静道:“你说字迹相似,可有凭证?”

“有!”

任修立即将信笺从储物戒中摸出,递给了滕当渊。他想起那人肆意疏狂的话语,又忍不住开口为他辩解:“这人的字迹与师兄你实在太过相似……也许是个误会?也许是他钦佩师兄,所以刻意模仿,也许——”

最后的话全部卡在了任修喉咙口,他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在任修面前的滕当渊已经完全不是他印象中,孤傲冷冽的“孤雪剑”。

滕当渊看着那张已经有些皱的白纸,上面孤零零地,用张牙舞爪地笔调,书写着一个“瑶”字。

瑶。

“……呵。”

滕当渊喉咙中忽而溢出了一丝轻笑,任修见他如此,刚刚松了口气,却蓦地对上了滕当渊的双眸。

滕当渊的嘴角明明是上扬的,可眼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伤像是一个幽深的漩涡,任修心中惊涛骇浪,根本不敢细看。

这样悲喜难辨的诡谲神情,一点也不像‘孤雪剑’,到是……到是有几分,像是个凡尘中人了。

“师兄。”任修担心地上前,“你……”

“无碍。”

滕当渊垂下眼帘,语气冷漠:“你先回去,不必管我。”

任修大约猜到这是滕当渊的私事,自然也不敢久留。

他当即行了一礼,径直离去。

滕当渊也没回房,他运气灵力,出了纯戴剑宗的巨型剑阁,飞身立于更高处,俯瞰脚下集市。

夜市繁华,灯火阑珊,如烟的月光被山色染成了翠幕,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根本无需细看,滕当渊脑中都能浮现起集市中,那些情人、亲人、友人之间的亲昵举止。

[内子性情害羞……还请道友不要冒犯。]

想起这句话,滕当渊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眸中越发晦涩难辨。

害羞?

体弱?

皆是狡辩虚妄之语。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一句话——

盛鸣瑶不想见到他。

滕当渊立在高处,与皎洁的月色一起,望着那不敢触碰的红尘。

所谓风月千秋,世间痴念都在这一束月光。月光皎洁,斑斑驳驳地投映在红尘之中,它像是爱极了红尘,千年不变,万年不改。

古往今来,人人皆惯于对月许愿,那么这抹月色又在想什么呢?

月色啊,他正在心想,唯愿这片红尘有片刻恋我。

作者有话要说:“世间劫数,不过是月光皎洁眷红尘,也是剑锋偏移略半寸。”

[摩拳擦掌的派大星.jpg]

海底世界宣言:一个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