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瑜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得院门处有人声。
他披了衣裳,顺手举了手边的烛台往外走去,刚推开门便看见一群墨绿劲装的鹦鹉卫,举着火把,面无表情,很快便在门前站了两排。
起初他还以为是楚韶回来了,直至一袭白衣的周兰木打着哈欠从众人当中走了出来。
“四公子,您……”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手边两个鹦鹉卫摁住,重重地栽到了地上。
周兰木眯着眼睛,没理他:“后院的书房我亲自搜,前廊的书画不许动,其余的地方,搜仔细着点,长公子要见的东西,务必得找着了。”
那群鹦鹉卫也不多言,干脆地答了句“是”便四散去了。
方子瑜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不可置信地道:“将军那么信任你,你——”
周兰木却依旧没有理他,优哉游哉地越过他往后院去了。
方子瑜发疯一般挣脱着周围的鹦鹉卫,在他身后嘶吼道:“你居然把将军给卖了,他那么信任你,你竟然和戚氏狗贼同流合污!”
周兰木脚步顿了一顿,回头“唔”了一声:“听见了,子瑜大人开口侮辱长公子,将军府上下对长公子不满已久,正好给他主子定罪。”
身后还能听见方子瑜的咒骂声,周兰木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继续往后院走去,刚刚走到书房门口,他便瞧见方和正站在一旁等待着他。
方和是太医院国手,从前一直跟着他,定风之乱后被打压,本想直接告老还乡,但楚韶说自己多年征战身体不适,硬是把他留在了中阳。
周兰木的身体只有他最清楚,因而二人在私下里一直都有些联络。
“我这个养子跟楚韶关系好,脑袋瓜得很,”方和见他缓步走来,叹了口气,“你说你,做了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把楚韶送到昭狱里去了?”
“大内典刑寺是好地方啊,”周兰木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笑答道,“小楚将军送那么多人进去过,自己也该去感受一番了。”
方和跟着他进来,没好气地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这些年左右瞧着,觉得楚韶也不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当初卫叔卿那老贼本想在我出中阳之后便灭口,楚韶虽是装傻充愣把我留在他府里,毕竟也保了我一条命。”
“方太医是国手,他行军打仗免不得受伤,你是对他有用的人,”周兰木走了进去,顺手点了手边一只烛台,“有用的人,当然要留下了。”
方和唉声叹气地说:“你拗得很,向来不肯听人劝——罢了罢了,先看看他书房里有什么再说罢。”
将军府的书房是素日里守卫最严的地方,若楚韶在府中,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里待着,若他不在,也有方子瑜和一众侍卫守着。纵使陆阳春武力高强,也不曾偷偷进去过。
“阳春跟着你从东南回来了?”方和在周兰木身后问道,“他装得倒像,竟没让楚韶看出破绽来。你别以为楚韶这小子傻,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人可鸡贼着呢。”
书房的摆设很是稀疏平常,不过是几排整整齐齐的书架,一张雕花木桌子,桌子前的椅子似乎长久没有人坐,竟落了厚厚一层灰。
“再怎么样,那也是我教的,”周兰木伸手摸了摸椅子上的灰,嫌弃地皱了皱眉,“他不用转身我就明白他有几根尾巴,除了狼心狗肺这一点外,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他放下手中的蜡烛,摸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手,随后绕过最内排的书架,伸手摸了一会儿,果然摸到了花瓶后面的密室机关。
将军府的密室他当初进来过,这府邸和当初的太子府同出夙州天下第一能工巧匠公输无椽之手——此人还为倾元皇帝修建过秘密皇陵,改造过大印朝的皇宫构造,后被倾元皇帝秘密除掉,留下的东西也成了永恒的绝唱。
他轻车熟路地绕过面前的书架,从最黑漆漆的密室门口走了进去。
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不太好,险些直接撞到正对面的博古架上,方和在他身后跟着走了进来,连忙点起了三根蜡烛,才把这一片黑暗的空间照亮了些许。
周兰木定了定神,转头打量起这间密室来——这密室似乎平日没有人来,大部分东西上都盖了厚厚的白色绸缎,只有进门处那个博古架上没盖什么,放着一些寻常的笔墨纸砚、男子衣物,瞧着却一尘不染。
密室中央摆了一个大大的铜制香炉,镂花精美,还有燃尽了的熏香碎末。方和拈了些放在鼻子下,却惊异地笑了一声:“哟,这是檀香。”
檀香——是当初承阳皇太子最爱用的香料。
周兰木手指一抖,举着手边的蜡烛转了两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件密室里甚至连一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白色绸缎下大小不一,也不知道盖的是些什么东西。
楚韶素日里一直待在这件书房里,密室之外的椅子上有厚厚的落灰,密室之内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那他平时都在干什么?
方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殿下,来瞧瞧这个,我老眼昏花,是看不清啦……”
他回头去看,只见方和手中拿了厚厚一叠信笺。
最上面的一封已经被他拆开,周兰木接过,低头一扫,先瞧见了一句:“承阳吾妻,见字如面。”
血液里似乎被灌进了什么东西,冰凉的,酥麻的,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栗。
周兰木默然地拿着那封信,继续往下瞧。
楚韶从前写字并不好看,歪七扭八不成样子,从春深书院被他带回来、住进太子府之后,他手把手地教了许久,才教出一手行云流水的行书来。
只是他自己不爱写行草,更爱凌厉些的瘦金体,楚韶还不止一次表示过抗议,也要学瘦金体,说这才是“落笔有风骨”的好字。
可如今……风骨何在?
零落成泥碾作尘。
“承阳吾妻,见字如面。”
“我虽更爱唤太子哥哥,却如常将此句置于信首,亦如当初你寄去西境的一百三十二封信,信首之语——‘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周兰木淡淡地想着,当日情浓之时,西野犯乱,楚韶领兵北上姻痴山,他忧思如焚,恨不得一日写三封信叫对方报平安。
可真正铺开信纸,蘸墨落笔,也只好写一句“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我自今时今日起与君书,来日焚信祭奠。惟愿九幽之下邪灵勿扰,往生之路清平安乐,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韶笔。”
很短的一封信。
周兰木看了看方和手中抓着的一大把,和他身后一个木匣子中数不清的信件,蹙眉道:“你从哪里找见的?”
“进门的博古架上啊,”方和撇撇嘴,“我瞧着这木匣子精致,便取下来看看,谁只看见了这么多封信——你看这木匣子,还有三只呢。”
这么多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周兰木僵硬地凑近了些,仔细打量起了进门处那个博古架,他方才没有仔细看,此番举着蜡烛靠近了,才真正吓了一跳。
那架子上摆的,都是他从前的东西。
笔墨纸砚,全部都是皇家规制,笔杆上刻了篆体的“风”字,还有他非常熟悉的磨痕。那男子衣物……似乎是从前的披风,墨紫滚金,玄狐皮毛,被保养得一丝不乱,崭新如昔。
周兰木伸手从那光滑皮毛上拂过,突然忆起了楚韶同他的许多言语。
“是我的亡妻。”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去爱别人……”
他知道这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有一些东西是掩饰不了的,譬如他能看出来的、对方眼中浓重深沉的爱意,他知道楚韶一定是爱过他的。
只是这感情缥缈至极,不敌他当初的万分之一,在权势、利益、性命的对比之下,轻得连一根羽毛都比不上。
在仇恨和不甘的驱使下,甚至能被他亲手扼杀。
他早该明白这个人口中所言的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即使这些东西都摆在这里——过去的一切也都已经逝去,悔恨和痛苦,都只是让他自己心中好受一些的工具。
不要再被他骗了。
周兰木定了定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将手中的信往匣子里一扔,嗤笑了一声:“感动自己谁不会,把人害死再伤春悲秋,是真心悔过,还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呢?”
方和道:“你们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不是真心悔过……”
“就算是真心悔过,我也不会原谅他的,”周兰木飞快地打断了他,“后悔,是天下最没意思、最无趣的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转,但方和知道,他越是面无表情,内心情绪翻涌便越大。
于是他叹了口气:“你在找什么?”
“这密室杂乱,堆砌杂物,他从哪里写的信?”周兰木伸手在密室的墙上叩了两声,“若我没猜错,这密室恐怕有第二层,只是我从前没去过,不知道机关在何处。”
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半天,终于状似凝重地道:“这第二层藏的东西定是极为要紧,方子瑜嘴硬,看来如今还不能让楚韶死了,先问出来才是。”
恰好外面传来鹦鹉卫列队的声音,周兰木吹灭了手边一只蜡烛,道:“把将军府封了,不许任何人出入,既然要查这第二层,我先进宫一趟,问了楚韶再说。”
方和应了一声,刻意走慢了几步,果然见周兰木临走到密室门口又转了身,顺口吩咐了一句:“把那三个木匣子封了,送到我府上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口嫌体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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