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戏春洲

两人坐了下来,风露左右看了一眼,倒好了茶,便冷冷地道:“按照公子从前的交待,我已预备好了。如今已是腊月廿三,请愿会在明年春考结束放榜之日发动。”

楚韶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周密地布置下这些谋划,一桩一件,似乎都在掌控之中。在中阳的那些时日,竟半分都看不出来。

“按照公子所言,兰阁中几个文采惊艳之人已经混进了考生的内部,这整个冬天都在与考生们同吃同住地复习。”风露的声音很冷,像是在没有感情地复述着什么,“戚、卫自摄政以来,极力打压士人群体,文采极佳之人多有落榜,届时我们可借此缘由挑起事端,鼓动士人学子前往春洲台请愿。江湖人士一旦加入,势必引发朝廷镇压,到那时,天下舆论便掌握在我手中,再想做什么,会容易得很。”

周兰木轻轻“嗯”了一声,接口道:“你在请愿的时候要到春洲台去,有你做皇室的代表,更能一呼百应。别怕,我会保护你全身而退,只是此事艰险,你要当心……”

“真死在春洲台也无妨,”风露打断了他,“若能成事,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好,只是死得太早,便看不见戚、卫狗贼一败涂地,终究是憾事。”

“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在春洲台。”周兰木看着她,有些悲哀地摇摇头,“如雪,人生太长,你还小,况且之后的事……我还需要你。”

风露没有回答,目光却很罕见地软了下来,她低低地答了一声“是”,终究没再说什么。

“我们要带公主回中阳,那公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除夕?”白沧浪对这位公主的性子倒是喜欢得紧,他拽了拽风露的衣袖,大大咧咧道,“兰阁人多热闹。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弹琴唱曲儿,你那首《清怨》,我喜欢得很……”

“不必了,”风露却回答得很快,“人多不自在,我习惯了。”

楼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的声音,白沧浪离窗户最近,他起身去开了窗,刚刚还是晴空的入云上方突然飘起了雪花,扑扑簌簌地落着,引发楼下人们一阵惊喜的叹声。

“下雪了啊……”

周兰木呆了一呆,往外看去:“虽有通缉……但我早寻了对策,接了如雪和颐风,我们便尽快回中阳罢。”

几人应允,当日便动了身,不想这一路竟然都在飘雪,周兰木贪看雪,到底还是吹了风,几人在路上一颠簸,人又有些不好。

所幸中阳早有人来接应,安全地混进城之后,周兰木刚到接应之地便被早在那里的方和劈头盖脸一顿骂,用毯子紧紧裹了起来,又嘱咐了不许下床,只能坐在床上熏着炭盆,透了贴窗户的薄纸看雪光。

到的那日恰好是除夕。

白沧浪吆三喝四地祸乱了兰阁一众人前去喝酒打牌,玩得不亦乐乎。

萧颐风陪风露抱了剑寻地方休息去了——近日几人舟车劳顿,都累得很。楚韶不愿与白沧浪去打牌,更无休息的心思,想了想,他还是上楼,往周兰木的房里来了。

刚一推开门,楚韶便看见了床上坐着的白衣公子。他拥着白色大氅,没有回头,肤色白如冰雪,整个人和身后的白色蚕丝窗纸融为一体,倒像是一幅画一般。

听得有人开门,周兰木没有回头,只笑道:“沧浪,我好多年没看见过中阳的雪了,好不容易下雪,却不能出去看,真是遗憾。你说,有一日我一觉醒来,会不会也如卢生的黄粱一梦,从此再不得还呢?”

他声音有罕见的淡淡遗憾,语调婉转,像是在自吟自唱一般:“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却是重若千钧。

楚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在一瞬间模糊了视线。

翻涌而上失而复得的妄想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只能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背影,脑中一遍又一遍响起挂在他府中回廊的、这首词的上半阙。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许是见许久无人答话,周兰木便回过了头,不料正好看见楚韶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有慌乱一闪而过。

“你……”

楚韶红着眼睛,疯了一般上前去,几乎是粗暴无礼地拨开了他散在左耳边的长发,检查他的耳后——

干净空荡,什么都没有。

周兰木扯回了他手中自己的头发,面色却毫无愠怒之意:“你怎么了?”

楚韶如梦初醒,立刻松了手退后几步:“公子,失礼,实在失礼,抱歉。”

“念了几句诗,引得你想起旧事了?”周兰木看着他,坦荡地道,“这是他教我的。”

楚韶眼中希冀的光芒沉重地灭下去,他像是突然被抽离了魂魄一般,良久才开口,声音嘶哑难闻:“多……多谢告知,实在是失礼。”

周兰木咳嗽一声,为了转移话题,便笑着道:“罢了,斯人已逝,何必再提。”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直至楚韶再也待不下去,回身便从房间里逃了出去,没有关房门,雕花的木门像是有些年头了,在轻微的碰撞下咯咯吱吱地响着。

周兰木笑了一声,目光再次移向糊得很厚的窗纸,半晌又觉得没意思,便将笑容一分一分地敛了起来,最后归于一片沉寂的冷漠。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窗纸,叹了一句。

“雪什么时候会停啊……”

许是相见无言,除夕之后,一直到上元佳节之前,两人再没有见过一次面。周兰木日日窝在房中,养病筹谋,写长篇累牍的策论,偶尔见人吩咐事宜,也都是让人到房里去。

楚韶因在中阳怕人认出来,也并不出门,如此直到了上元节当日。

上元节照例要举行霜华祭祀典礼,求姻缘美满、国运鸿昌,颁法律条文、新政新策,从前此类仪式皆由各朝摄政太子主持,定风之乱后,主持者却变由了戚氏的嫡长公子——此中是何心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虽说黎民百姓对于戚、卫把持朝政之后的横征暴敛、苛捐杂税颇有怨言,也对戚氏长公子主持国中第一典礼多有不满,但是庆祝节日是风俗,天下大事在这一日与庶民无关。

所以自上元节傍晚,人们便能够清楚地听到各处不断传来的礼炮喧闹声。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已经在屋里半个多月没出过门的周兰木却一反常态地从楼上下来了,楚韶正在一楼大堂中听几人汇报近日统计的中阳江湖人信息,回头,便毫无预兆地看见了他。

不过半个月,却感觉恍如隔世。他清减了一大圈,气色不算太好,身边跟了一个青袍高冠的中年男子,却是熟悉面孔。

“小楚将军,一别数年,可还安好?”那青袍的中年男子给他拱手请安,此人正是风歇当年的老师甘洗心。

甘洗心是大印文人之首,当年并未受牵连,戚、卫碍于天下舆论,也不敢动他,因而他如今还在鸿儒院供职,不想竟如此大胆。

楚韶便也回礼,嗓音略微有些嘶哑:“甘先生原来也在兰阁,多有操劳,辛苦了。”

“霜华祭祀典礼之上,往往会颁布新的律法条文,或者新政,”周兰木低着头,不看他,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地机械地说着,“今年中阳江湖人太多,我们该去近旁守着。戚、卫二家政策多有残暴,若有江湖人当场暴起,也好阻拦。”

“是,我去叫白兄和颐风与我们一起。”楚韶低头应道,随后转身而去。

甘洗心看着楚韶的背影,叹了一句:“恒殊,你何必自苦……是是非非,谁人又能理得清楚?再说如此,你不该开心才对么?”

“老师这话说的,”周兰木慢条斯理地抚着胸口,缓步开始往门口走,口中念道,“明显没有以己度人啊……”

霜华祭照例在春洲台上举行,早有达官贵人在春洲台下摆开了桌椅,自去坐着。

周边兵士则用一段绸布阻隔了桌椅与那些在旁看热闹的百姓,楚韶与萧颐风和白沧浪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甘洗心与周兰木。因为二人并没有混迹在人群中,而在春洲台旁一座楼阁之上,悠然地饮着茶观察。

三人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刚刚寻得了周兰木与甘洗心,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便听得春洲台上一片骚动。

楚韶刚转过头去,便看见戚琅披了一身浅金煅紫的长袍,手持作为皇权象征的白玉如意,迈上了春洲台。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我今天日万吧,似乎很可行的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