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试探

祭祀大典那日,下了薄雨。

天色微阴,估计到了晌午便会好一些。她一大早便不得不起来梳洗,一件件穿上繁复的礼服。

宫人扶着她走出太子府,乘轿撵一步步摇到了宫庙。

还没走下轿撵,隔老远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呵。

眼下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可是十多年前便前往邻国做了质子,如此庄重祭天大典,不得不只能让年轻的少年太子出面主持,此时此刻,祭祀却捏着嗓子喊出这样一番话来,简直有点惹人耻笑。

国耻的耻。

这不,南雁来刚下轿撵,迎面就来了一众将士,皆着闪亮铠甲,虎背熊腰,毫不收敛地肆意上下打量她,目光令她微有不适。

“太子殿下,咱们平阳侯大将军连日舟车劳顿,昨日忽有不适,腰伤复发,所以今个可能来不了了。”为首的一个男人咧嘴笑着,冲谢长庚敷衍一拱手,“不过,大将军他特地托在下来给您送个口信,另附赠牛羊数只,布帛数匹,庆祝北昭祭天大典。”

众皆哗然。

好大的派头。

满京城已经人尽皆知,平阳侯大将军将在大典这日风光回朝,谁知事到临头,他却又称病推脱,白白浪费为了迎接他置办的一顿佳宴。这未免也忒狂了。

不仅不来,还派手下拉来几车寒酸祭品,看起来倒不像是供奉大典,倒像故意埋汰人的。

好一个下马威。

南雁来心里一跳,低眉去看谢长庚。

后者倒是依然面不改色,微笑拱手回礼,“那就请你替孤向大将军回赠谢意了。”

“呵呵,殿下如此年少有为,想我堂堂北昭不愁国泰昌平。”

赵池抚掌大笑,也穿金戴银地同那几个壮汉将士站在一起,好不神气。

“小侯爷抬举了。”谢长庚不动声色笑道。

看起来距离祭天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南雁来心知谢长庚已经跟那群不怀好意的宾客们打起了太极。她继续再像根杆一样杵在他身后,也没什么用。

况且...这几个将士的目光的确也太过肆意了些。

于是她便寻了个由头走开了。

“李嬷嬷,本宫有点头晕,想一个人待一会,你先留下陪太子殿下。”

年老的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拉长声音道,“奴婢遵旨。”

别的不说,这李嬷嬷今日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从今天一早便愣是赶走了正给她梳妆的朱桃,谄媚着笑道,说今天是北昭一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十分庄重,万万不可出分毫差错,朱桃你作为娘娘的陪嫁丫鬟,刚进府才不满两月,懂的规矩不如我多。不如今天就由我陪同娘娘一同前往宫庙祭祀。

她这番话倒教人一时挑不出毛病来,于是南雁来也只好应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南雁来带着她总觉得心里不得劲,仿佛有人时刻在监视她一样。于是她便寻了个由头把她支使走了。

眼下她终于得以独自站在宫庙大殿里,才总算能自由地喘口气。

焚香缭绕,腾云驾雾,令人心静。

她环视周围一圈,想先找个地方坐下歇歇,不得不说,这满头的沉重珠翠着实压弯了腰,可谁知,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年轻人一身戎装,腰佩长剑,站立如松。

南雁来心里一顿。

她低下眼去,看了看周围,便轻轻走过去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的世交,宋家二少,同时也是齐小公爷的好友。

看来这次祭祀大典...齐霄他终是没来。

南雁来叹息,心里竟生出一丝怅然来。

她朝宋宣城慢悠悠走过去,后者也瞧见了她,顿了一顿,弯腰行礼,“宋某参见太子妃娘娘。”

“请起。”

片刻静默。

宋宣城抬眼看她,心里也是一叹,上月他随齐霄来京,可是从头到尾对这二人眉来眼去的全过程有目共睹。齐霄有多心悦她,宋宣城心里也知道。

但终归是教太子爷一道谕旨棒打了鸳鸯。

不过前尘隔海,往事不可追。

宋宣城对她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她独立长街,城关送行的那一刻。那时日光从少女背后冲洗下来,伴随少女淡淡笑意,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齐霄为何心悦于她。

确实是那样好的女子。

此刻再度重逢,宋宣城不由得心生唏嘘。但两人老这么面面相觑地站着也不是回事。宋宣城轻咳一声,打算率先打破沉默。

没想到她却先开口了。

“淮安府近况如何?”

宋宣城顿了一下,“回娘娘的话,淮安府近来一切都好。”

“那就好。”她沉吟片刻,淡笑道,“本宫听闻,近日边疆便要开战,这沙场上的刀剑可不长眼,本宫不便亲自叮嘱小公爷,便请你替本宫多加提点些,穷寇莫追。”

宋宣城怔了一下,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是,卑职谨记。谢娘娘挂心。”

南雁来又同他随便唠了一会嗑,不得不说,同这些来自漠北的同乡将士们相处起来,就是莫名的舒心。但她也心知自己不能在此久留,被人发现了便说不清了。

于是同他辞别,南雁来重又施施然走出宫庙。

“吏部尚书南守成参见太子妃娘娘。”忽然一个阴沉男声响起。

南雁来一顿,低眼一看,便在石阶下看见了那正在拱手行礼的男人。

是南守成和李氏。

从声音便听出来了,这个大伯看她颇不爽,但也不得不委曲求全,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

“快请起。”南雁来淡笑,“许久不见大伯,本宫同你们本就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那正房李氏,年过半百,倒是穿红戴绿,和只染彩了的鸡毛掸子似的,大概也是知道今天会碰见她,所以故意把整个南府最值钱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

“娘娘说的是,可是许久未见了。”李氏拧眉,尖细嗓音说道,“娘娘嫁进东宫后,怎得音讯全无了?”

瞧这话说得,音讯全无?

她又不是死了。她只不过嫁进东宫,搞得就和人间蒸发了一样。

还是说,必须要时时往南府施以薄礼才称得上“音讯全有”?

南雁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身后走来一个人。

那人伸手淡淡揽过她的腰。

“太子妃既已入了我东宫,就已不再是尚书府里的人了。这一点,尚书夫人难道不明白?”

“......”

李氏被少年这样不冷不热瞥了一眼,心里已是反应过来,自己是当真口不择言了,竟然触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霉头。

...究竟是谁说当今太子妃不受宠爱的?!

这死丫头,看来还真是随了她娘那个胡人,打胚子里就是狐媚子!

李氏冷汗滴下来,再开口,却已不知该如何分辩。

而此时,南雁来就这样被他揽着腰,瞬间身体一僵,条件反射地想要轻轻挣开。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她的反抗,他竟又不着痕迹地顺势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

南雁来只好低眉顺应。

谢长庚倒依旧笑得和个没事人一样,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把折骨纸扇,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尚书大人,想来也是孤唐突了,同太子妃成亲数日,竟不得空陪夫人回尚书府省亲。只是近日实在公务繁忙,还请尚书大人见谅。”

“...有劳殿下挂记。”南守成眼皮一跳,面上稍微缓和了些。

这小子还算有点人性,还知道给他台阶下。

谁料谢长庚沉吟片刻,又笑着开口,“就是不知,令千金如今在淮安府过得是否还顺心?毕竟是太子妃的表亲,若有需求,孤也定当尽力帮扶。”

“......”

此言一出,瞬间寂静。

南守成几乎要将扇子捏断。

南府长女的婚事如何?

...还能如何?!

新婚之夜,绑架堂妹,爬上妹夫的床。如此虎狼女子,试问天下谁人还敢娶?

至于这位当事人,南守成就不信他没听说过南湘湘被退婚的消息,怎么如今还偏要一本正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殿下的话,那婚约只怕是不作数了,都怪小女不懂事,那日冲撞了太子殿下,老臣今日替她赔罪了。”南守成的脸几乎要憋成猪肝色,内心破口大骂。

这太子总一副笑眯眯样子,实际上却忒睚眦必报,为何如此年轻便老奸巨猾?

“啊,如此想来,倒甚是可惜。想来那淮安府倒满门英烈,孤甚赏之。”好死不死,他还一副遗憾神情,摇了摇头,便偏过脸去看怀中女子,“不知太子妃如何以为?”

“......”

南雁来心里一跳,低头温声道,“臣妾也只听说过一二,同那淮安侯并不熟。”

她抬眼看他,却恰好对上少年一双微眯凤眸。

...他是在试探她吗?

这是她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莫不是她刚刚去找宋宣城的对话被他听到了不成?

还没等她思考明白,谢长庚倒是面无波澜地继续笑笑,转移话题了。

祭祀大典终于开始。

圜丘坛共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都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神位前摆列着大量玉帛牛羊。乐师齐奏中和韶乐,蔚为肃穆壮观。

燔柴炉内升烟火。

太子携太子妃,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清兰姑姑侍在一旁,近日的大殿倒是十分顺利,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她却浑身一僵,继而几乎就要滴下冷汗来。

...那是什么?

刚刚太子妃伏地叩首,华袍后摆却忽有一道暗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