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夜风却还是寒冷得紧。谢长庚不禁紧了紧袖口。
近日他的确公务繁忙,诸事缠身。光是一个长孙越回朝,就要他足足忙上好久。不过这也正好,人一但忙起来,心里便也能清净许多。
不必总想着某个人了。
他踏进寝宫时,她倒是已经站在那里候着了。听见他的脚步声,年轻的太子妃弯腰行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平身吧。”
“臣妾伺候殿下更衣。”继而她低头走上来,抬手道。
实际上,南雁来也头痛的紧,不知怎的,天这么晚了,他却忽然来了。
上一次见到他,合该是三日前的那一夜了。不得不说,她心中尚存较大的心理阴影。
南雁来刚朝朱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上前来伺候谢长庚更衣,那样她就能坐着歇歇了。可谁知,一个眼色刚刚使到一半,忽然他就开了口。
“你先下去吧。”
“...是。”朱桃只得退下。
“......”南雁来也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走过来亲手替他宽衣。
少年腰身修长,缂金丝绶带被一点点轻轻抽拉开来,宽大的玄色蟒袍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早在他来之前,南雁来早已换了寝衣,伺候他更完衣后,她便后退坐上了床榻,见他也朝她走了过来,下意识地心中一紧。
然而那双雪色素合靴却停在了她身前一步远。
等待片刻,她终是忍不住抬眼瞥了他一眼,却发觉他竟也在低头看她。
瞬间四目相对。
南雁来怔然,而他却很快便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寂静一瞬。
在她的目光中,谢长庚从桌上随意拾起一卷书来,也坐上了床。然而他却并没有躺下,而是倚坐在床头,低头阅起了书卷。
宫灯飘忽,映在他轮廓锋利的侧脸上。那烛火拉长了光影,连带着少年漆黑的眼睫在高挺鼻梁上落下了小片阴影,似一群黑压压振翅飞走的候鸟。
...他在读什么?
南雁来眯眼一瞥,看清了书封,原是她放在桌上闲来无事翻一翻的诗书罢了。
不得不说,有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庆幸的,庆幸自己把平时偷偷派人从街市上淘来的民间话本都提前收起来了,否则要被他看见,她这个太子妃可算是坐实了不学无术的罪名。
她又发呆似的看了他一会,才恍然反应过来,所以说自己到底为什么非要放着大好的觉不睡,却偏要盯着这家伙看呢?
说到做到。
她轻轻背过身去,整个人躺进锦被里。
要说不愧是财大气粗的太子府,这金错绣绉的蜀锦也能通通都缝到被子上。
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缝被那样奢侈。
找了上好绣娘绣的暗金云纹,触感温润细密,内衬各种名贵香料,又夹杂丝线串连各色宝石与米珠精绣成鸳鸯荷花的图案。
真叫她越发爱上睡觉了,连白天都不愿起床。
南雁来每每反思,觉得多半是这被子的错。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脸也蒙进了被子里。起初她还觉得有些不自然,毕竟终归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但就这么躺了一会,不知不觉也涌上一股困意来,渐渐她便睁不开眼了。
深夜的寂静里,只有宫灯烛花微弱的噼啪声。
像那些弱小的飞蛾扑到火里。
不知书翻过多少页。
“孤有些冷,”他忽然淡淡开口,“太子妃,你靠过来些。”
“......”
片刻的沉默。
隆起来的锦被稍稍动了动,看似近了一些,但实际上,也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靠近分毫。
烛花跳动了一下。
估计又有一只飞蛾被烧死了。
片刻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就此罢休之时。
忽然,一只手就那样伸了过来,并且径直将她拦腰捞了过去。
瞬间她的后背便贴上了少年那隔着一层温凉薄衣的清瘦胸膛。
“......”
南雁来登时浑身僵硬。
又是寂静。
“...殿下若是冷,不若臣妾差遣奴婢去热几个汤婆子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终是率先认了输。
他却好似闻所未闻,连动也未动,并且之后便再也没开过口,一直安静低头看书。
她顿了顿,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南雁来没来由地有点烦躁,睡意似乎被这么一下给彻底扫了光。她重新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开始装睡。
但他的手就那样揽在她的腰上,这让她的装睡计划并没有那么轻松。
直到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轻微衣袖摩挲声响,他抬手把灯熄了。
黑暗忽然降临的那一刻,她条件反射地心里一紧。
但这一回他却似乎终于敛了脾气,不紧不慢从背后拥了上来,她瞬间便落入了一个温凉怀抱。在此之后,再无动作。
她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南雁来背对着他,闭眼躺了一会。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温凉的气息落在她脖颈深处。
就在她以为,终于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的时候。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叹息,“你就当真这样怕我?”
“......”
南雁来摇头,轻声道,“...臣妾没有——”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夫人这如此僵硬的手指,原来都是冻得?”他又叹了口气。
“......”
就在她无言以对之时,谢长庚终于笑了笑,不再逗她,只是稍稍束紧揽在她腰上的手指。
起初她仍是不敢动弹,但那人温热体温便从背后一点点传导过来,渐渐她也不再僵硬。
怀抱总是很温暖的。
只是她不曾忘记,那怀抱的主人,却最是薄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
而这人世间最可笑的,莫过于那扑火的飞蛾,却以为那火当真寂寞。
深宫里向来是如此的,这个道理,她重活了一世,不可能不懂。
昏昏欲睡中,有一瞬间她恍惚梦回了前世。
北昭年轻的皇后背无靠山,又不受宠,一场厉害的风寒便夺走了她尚未满月的婴孩的性命。那一夜她抱着襁褓站在祠堂里,低头看着乖巧的小脸,没等来御医,没等来圣架,只等来了一纸打入冷宫的圣旨。
那样冷的冷宫,烧不起炭火,连呵出的雾气都仿佛结了一层冰。
她抱着襁褓赤足走在祠堂里,低头看着乖巧的小脸,没等来御医,没等来结发夫君的一句慰问,只等来了一纸打入冷宫的圣旨。
漫漫长夜,她手脚冰凉,无法入睡,挑灯倚坐在床头看窗外的鹅毛大雪。
彼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这样大的雪,若是她的孩子还活着,该是要添一件冬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