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郡主

皇宫外苑,位于城关南面,曾经是京城世家子弟赏春光的好去处,后来被圈起,虽仍保留了外苑的名头,实际上却成了平阳大将军的私人围猎场。

不过有一说一,风光确实不错。

南雁来扶着婢女走下轿子,仰头便可望见一处高塔,金粉朱漆,好不气派。高塔之下,更有大片桃林,夹岸数百步,灼灼其华。

很快众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隔着老远,南雁来便瞧见了谢长庚。

少年头戴紫玉冠,着一身雪色交领曲裾深衣,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龙出云纹,细腰环以犀角绶带,系一条玉环宫绦,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流出一丝仿佛与生俱来般的高贵。即使身着素色,也绝不会被诸人埋没在眼中,恰恰相反,若是众人打眼往人群中一敲,注意到的头一位便是这位凤眸薄唇,朱唇乌发的翩翩白衣贵公子。

今日他倒是...惯会打扮。

其他一众世家子弟,可就不是这般素雅了。一个个穿金戴银,锦衣狐裘的,倒不像来比武射箭的,看起来倒像一群开屏的公孔雀。

南雁来不由回想,前世的自己多半也是喜欢那般奢侈穿戴的。那时她尚年轻气盛,又太患得患失,事事都想将别人比下去,恨不得每次一遇上大的佳宴便盛装出席,满头的金钗珠翠几乎能压弯了腰。今日她方知,自己觉得舒服才最好,其余的一切都是次要。

站在轿旁,微微抬眼眺望众人,她倒是从心底生出一股欣慰来,毕竟北昭堂堂太子爷如此英姿飒爽,她作为这个便宜太子妃,好歹也算脸上有点光。

别的不说,自从谢长庚出现之后,好家伙,京城一众世家女的目光也都纷纷齐刷刷向他投了过来,简直好似黏在他身上一般。

慢着......

若是今日,当真叫谢长庚挑中了一个半个美女,纳入府内,那才是她南雁来的福祉呢。

那个长孙良娣,也不知怎么,这一世似乎并不怎么招谢长庚的喜欢。

若是这府里再多几位他中意的美人的话,谢长庚便也终于肯放过她了。

别的不说,她倒当真想念独自睡懒觉的日子啊,而不是一大清早便要被盯着硬着头皮起来梳妆打扮。

古语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卧榻之侧,启容他人酣睡。

南雁来这么想着,跟在谢长庚身后与诸人寒暄一番,便也随着人群登上了那高塔。她的心情这才渐渐变好了一些,今日过早起床带来的恶劣情绪终于被冲淡了几分。

这不登顶不知道,登上九天高塔之后,她这才知道,今日不止是平阳侯设宴,更是昭阳郡主回京之日。

只见那年轻女子一身金罗蹙鸾华服,内着烟霞联珠对孔雀纹锦衣,腰背挺得比那高塔的廊柱都要直。

而那长孙越已经落座,手捧酒樽同身侧亲信将领大笑交谈,面前的大殿中,一众宫女翩翩起舞,霎是应景。

长孙越眯眼打量了昭阳郡主上下,咧嘴笑道,“久闻郡主美名,今日终于大驾光临,倒令本将军甚是欣喜。”

“大将军说笑了,我爹爹近日有事返京,这才得了空见一面大将军。”昭阳郡主冷冷皱眉,语调慵懒,“不过话说回来,本郡主在这待了数日,觉得这京城也颇是无聊,转来转去,也没遇得上能提起本郡主兴致的事物来。”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脸色微变。

...好大的口气。

不过倒在南雁来意料之中。

上辈子她是和这位郡主有过一点交集的,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交集。这位昭阳郡主,不是别人,正是三王爷的千金大小姐。眼下北昭朝堂暗潮汹涌,长孙皇后垂帘听政,少年太子又不甘做傀儡,那三王爷向来软弱怕事,对于这般水火局面早已脑袋一缩,跑到远离京城千里之外之地,安安心心做他的闲散王爷了,这已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三王爷生性懦弱,不过倒是生了这么个泼辣千金,大概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嚣张跋扈之态,比起长孙氏来说,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估计这位郡主从骨子里还觉得,长孙越合该低她一头呢。

真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南雁来倒乐得悠闲,安安心心地坐在众人身后,磕着一把瓜子欣赏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瓜子正磕到一半。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忽然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猝不及防,从手心里掉出几片瓜子壳去。

她一低头,登时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

...从哪冒出这么个小孩子来?

着一身紫色锦袍,肩上还披了件白狐裘袄,一张小脸几乎都被埋进柔软的白狐狸毛里,倒像个胖乎乎的雪团子。

男童不过五六岁,刚过牙牙学语的阶段,一身的劲似乎无处使,所以皮得很,得意洋洋地甩开了贴身奴婢,在这金粉大殿里到处跑。估计是跑得太急了,头也没抬,一头便撞上了她的膝盖。

仰头瞪了她片刻,男童揉了揉撞痛的额头,小嘴一撇,这就要哭出来。

南雁来条件反射地一愣。

幸好,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嚎啕大哭尚未发出,满头大汗的贴身婢女终于追了过来。

“小少爷...您刚刚跑到哪里去了?”那婢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拉我!阿娘都答应阿音了,今日就要出来好好玩的。你们却管东管西,好生惹人烦。”男童被这么一吓,似乎那倾盆欲出的哭意也通通消失了,只留满腔忿忿,白净的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眼珠神气地转来转去。

婢女面色狰狞,一个劲去拽他,“小少爷,快跟奴婢回去吧——”

后者也死命挣扎,“放手——”

二人彼此拉扯之际,南雁来也总算是弄明白了,这个男童不是别人,正是武乡侯一个侧室生的小儿子,姓赵名音。

呵呵。

那赵池倒是有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弟弟,这倒是...新鲜。

“哼,你这女人还不快过来帮忙,难不成也想看阿音笑话吗?”就在南雁来单手托腮,悠闲低头看这一出闹剧之时,男童忽然发了狠,猛地伸手,一截手指头戳上了她的额头。

“......”

好吧,她收回之前的形容。

姑且不论天真与否,单就这与生俱来的骄傲嚣张劲,倒是和他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了,另一边的赵池也看到了这一切。

赵池冷冰冰哼了一声,这侧室生的小儿倒惯会见风使舵,平日里在府里任性冲撞,抢走他作为嫡子小侯爷的风头便罢了,今日怎么还缠上那个太子妃了。

这可真是,两个惹他生厌的家伙,聚到一块了。

“呦,这不是阿音吗?你这婢女,是怎么看护的?”赵池两眼一眯,拉着长腔缓缓踱步上前。

婢女闻言一抖,连忙低头认错。

“你冲本小侯爷认错,本小侯爷就算想帮你,也有心无力啊。”赵池啧了一声,故作犹豫地皱眉道,“毕竟,阿音年岁尚小,不懂事也是应该的,撞了谁都好,只是这若是冲撞了太子妃娘娘的玉体...你说,该如何是好?”

婢女脸色霎时一白,赫然抬头,“...太,太子妃——”

再定睛一看,此时那正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的年轻女子,一身缕金朱砂玉绫,披月色缠枝累珠云肩,乌云髻中斜插一只赤金盘螭璎珞簪,细眉螺黛,绯色眼角,朱唇雪面,一双细长凤眸微微眯起。

若不是当朝太子妃...又能是谁?!

婢女登时脚腕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来,头也不敢抬,带着哭腔道,“太子妃饶命...都怪奴婢不长眼,冲撞了太子妃,求娘娘饶命!”

“......”

南雁来低眉看着她。

经过这么一出,此时整个大殿里众人的目光,已是彻底被她吸引来了。

鬼使神差的,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抬眼打量四周,寻找谢长庚的身影。

扫视一周,都找不到他在哪。合该是正在瞭望阁台,同一众朝臣寒暄呢。

等反应过来后,她这才心中扶额,心说自己找他做什么。

就算是在场,谢长庚又能派上什么用场?难不成盼着他笼着袖子凑过来,帮她笑眯眯和稀泥么?又或是被这一惊一乍的婢女吓一跳,两眼一眯就背手走过来,反倒更把这可怜婢女彻底吓哭。

毕竟...那家伙不说话时的样子确实颇具威严。

南雁来心中叹息。

罢了,她一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趁着她胡思乱想的这一小会功夫,那婢女大概是见她不言不语,更加心慌了,一张小脸已经惨白,眼里水光一动,当真要掉下泪来。

呵...这个赵池,倒挺会给她戴高帽。

他吆喝这么一嗓子,直接反客为主,想必一定给诸人先入为主地留下了一个太子妃不好惹的印象。

如此一来,她这位东宫储妃便坐实了“阴郁敏感,刻薄宫人”的口实,而那始作俑者,反倒一副受害人形象,啧啧摇头做惋惜状,站在众人之后。

南雁来低眼垂视片刻。

“起来吧。”

那婢女仍不敢动弹,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小少爷也是无心玩闹,并无冲撞本宫。”南雁来淡淡一笑,“本宫今日挑这么个偏僻位置落座,也是为了观赏这高塔之下桃林盛景,想来小少爷亦如此。”

见婢女仍然瑟瑟发抖,太子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本宫可是千挑万选,挑中了这一绝妙观景视野。怎么,你还不肯起身,莫非是也想观观这美景,顺带着非要把本宫的绝妙之位也一并抢了去?”

此言一出,纵是围观众人,也不由忍俊不禁。

那婢女被围在人群正中央,跪在地上,一副微胖身躯倒刚好将那栏杆挡了一大半去。

听太子妃这么一说,婢女自然也懂了,连忙儒诺应下,红着脸起身。

她低头拉了拉男童的衣袖,后者倒正没事人一样坐在地上看热闹。“小少爷...还不快谢过太子妃娘娘。”

那男童闻言抬头,瞥了一眼坐在木椅上的年轻女子。

“你...就是当朝太子妃?”

南雁来终于得了空,继续腾出一只手来悠闲嗑瓜子,“对,我是啊。”

“你...你骗人!”

男童面若桃花瓣,两颊露梨涡,明明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却还偏偏硬气地两手掐腰,一本正经地仰起脸来。

“赵小少爷何出此言?”南雁来一愣。

那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婢女身子一抖,一张脸又露出想死的表情。

南雁来微微一愣,但反应过来后,也心觉有趣。别的不说,今日这酒宴也着实过于无聊了些。

索性就逗逗这小孩。

南雁来单手托腮,低眼看他,慢悠悠道,“本宫向来不骗人,不知赵小少爷何出此言?”

此言一出,反倒换了他顿住了。

之见那雪团子小嘴一撇,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抬眼瞪了她半天,终于憋不住般地硬生生开口,“你骗人。我哥哥说当朝太子妃最是丑陋,恶毒似蛇蝎。”

“.......”

周遭诡异地寂静一瞬。

一瞬过后,重新恢复热闹。

南雁来装作没看见四周众人不甚自然的举止,顿了一下之后,继续将那粒瓜子扔进嘴里。

“那本宫就全当是赵小少爷夸赞本宫了。”

“......”

男童瞪着她看了片刻,叉着腰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扭过脸去,耳朵可疑地泛红了。

“谁,谁夸赞你了!就你这样子,充其量也就一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