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朱墨

京城,夜色漆黑,明月高悬。

长街灯火阑珊处,酒站小摊旁,隐约坐了位食客。那人一身青衣,顾自坐在木桌前,背倚梁柱,周围行人络绎不绝,他的侧影也在行人匆匆身影间显得隐隐约约。

不过依然可辨得,是位英姿飒爽,身材纤细的翩翩少年郎。

周围嘈杂声中,这一桌倒显得格外安静。

在对面人的默默注视中,少年吃了整整一只烧鸡。低头仔细舔了舔雪白指尖,将骨头扔给聚拢在桌脚边不肯走的野犬,心满意足摸了摸唇角。

“...你吃饱了没?”坐在对面的雪团子憋气道。

“唔,还差一点点,要是有酸蜜饯来解解腻就更好了。”青衣少年郎慢悠悠道。

“......”

赵音一口牙几乎都咬碎了,横眉瞪她,心说这太子妃怎如此大胃王?!

不仅如此,还偏要他掏钱,这是何等道理!堂堂东宫太子妃,竟如此无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这不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嘛。还要多谢阿音了。”说着说着,她倒还委屈上了,“再说了,我还不是冒着被抓的危险,也要偷偷翻墙出来赴赵小少爷的约嘛。”

“......”赵音上下打量她,噎了良久,“可我也没让你女扮男装吧!”

其实最初让她女扮男装,南雁来是拒绝的。

但思来想去,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太子府,似乎唯此法可耳。

用几两银子偷偷打点了身边的一个小黄门,从厢房偷来了这么一套衣服。她独自躲在废弃的东厢房,手忙脚乱地穿上了。

那黄门叫阿七,平日便一直跟着她,模样挺讨喜的,人也听话,口风严实,她放心。

是套男人的衣装,一身暗花细丝云绣青衫,一双灰银软鞋,再加上一顶宽檐帷帽。看得出这衣服的主人年纪也不大,但穿在她身上,尺寸终归是有点大了。她只得那侧腰绶带勒了又勒,直到紧紧勒到她几乎快要断气,才彻底消除了走到半路裤子先垮了的危机。

帷帽宽檐下,垂下一圈乌黑皂纱,长至颈部,以作掩面。如此,她方可大胆招摇过市。

其实这帷帽本就是胡人服饰。她虽从未戴过,但年幼时,也偷偷溜到将军府侧门后,望着那一众漠北将士少年郎,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策马奔过,那一刻长风直驱,吹起帽檐黑纱,然后他们便会吹口哨,彼此嬉闹着奔过。

只不过,去日已久,她已经记不太清那些往事了。

起初南雁来刚换上这身行头时,心里还是有一丝不适应的,但就这么偷偷溜出府,又顺利地在京中市井逛了一会街,并无一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便也彻底放下了心。

与此同时,她心中竟也有了一瞬荒唐的念头:这身打扮倒当真挺方便。

再一细想,做男人真比做女人好多了。走在大街上也不用遮遮掩掩,倒让她想起若干年前在漠北的时候,自在随性便好,没有中原人这么多繁杂严厉礼数。

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男人的手,未出嫁的黄花闺女都要恨不得把自己那根手指头给剁了。

不像关外漠北,大漠长烟起,烽烟绕吴笛,生在漠北的少女,哪个不曾梦想,落日策马,单手射落天狼。

但上辈子她既嫁入了东宫,便也顺着谢长庚的喜好来改变自己,谢长庚素来最喜江南温婉柔弱女子,她自然也只得作出那副样子来,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获他垂怜。

现在想想,能再像此时此刻一般,重获年幼漠北心境,已是很久没有过了。

想到这,她心情不禁也好上了几分。

偷溜出府之前,南雁来也已向朱桃撒过谎,说自己身体不适,早早便睡下了。寝宫熄了灯,朱桃也去守夜了。没人会发现的。

此刻她独自在街上溜达,身边又有这么个阔绰小少爷,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扔掉手中的烧鸡骨头,摸了摸唇角,见他仍不说话,悠悠叹气道,“怎么?阿音还不原谅本宫...啊不,在下吗?我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嘛,只顾着心心念念要早点赴约,勿让阿音等我太久。除了换这身行头出来,哪还有别的法子?”

“......”

坐在对面的男童,肩披白狐裘,一身紫色锦袄,一张白净小脸上两颗乌溜溜大眼睛狠狠盯着她。

默然注视她良久,赵音忽然心里产生了一种念头:今晚上把她叫出来陪自己玩,是不是一个错误?

以至于当他轻车熟路甩掉府内跟班侍从,兴致冲冲溜上长街,在约好的巷角站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左等右等,几乎要失去全部耐心时,终于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巷角的一处牌坊旁,有个个子不高的青衣少年倚在朱漆庙柱上,身材纤细,还戴着个面纱斗笠。夜风拂过,乌纱飘起,帽檐下浮现出一张眉清目秀,似笑非笑的小脸来,远远朝他望过来。当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不是他今日出府的方式不正确。

赵音麻木地想。

那一刻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抬腿就走。

这种预感终于在他转身的那一刹达到了顶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女子的清冷声线夹杂在风里,有一丝模糊,却又该死的清晰。

“本宫等你老半天了。小少爷就请我吃顿饭,如何?”

然后他就注视着她吃了一碗山药粥,两只水晶肘子,还有一整只烧鸡。

“...吃饱了么?”他微微抽搐唇角。

在他的注视中,她这才摸了摸唇角,拿帕子揩了揩油,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

“吃饱了。”她心满意足地点头。

“不是我说,堂堂东宫太子妃,怎么和这副饿死鬼的模样差不多?难道整天在东宫没饭吃么”赵音内心腹诽。

“行了,吃也吃饱了,说吧,咱们去哪?那戏班子在哪?”南雁来点了点头,懒洋洋道。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他还来气。

“你在这吃了这么久,人家戏班子早就打道回府了。本来就是短暂进京,马上就出城了。不仅今个没有,明天也没有,大后天也没了!”赵音气鼓鼓叉腰。

“唔...你早说嘛。”南雁来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笑眯眯道,“没了戏班子咱们玩会别的不成吗?不就是唱戏嘛,光坐那恐怕也没多大意思。我还听说,今晚护城河边还有放花灯的呢。”

“什么?有花灯——”话说到一半,赵音却一瞬收声。

末了僵硬地把脸重新扭过去,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双手抱胸,作不屑一顾状。

南雁来当然心知这小子还在置气,但常言就是有道理,酒足饭饱,人的脾气就是好。她也索性耐下性子来,一点点逗他。

终于一点一点被她软磨硬泡地转过脸来,赵音冷哼一声,“算了,那你就陪本少爷去随意转转吧。”

走过长街,隔老远便看见桥底下有卖花灯的。花灯还有不同形状,做工精巧。一堆人乌央乌央围在那里叫卖,好不热闹。

说时迟那时快,赵音也迅速凑了过去。南雁来看他这样子,心里也忍俊不禁,心说不愧是小孩子,就是好哄。

她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掏钱将他盯了最久的那只兔子灯买了下来。

剪纸的兔子花灯,从里面发出幽幽火光,映在脸上,更映得人脸雪白一片,凉凉夜风似乎也温暖了许多。

“我爹爹从来不让我出来玩。”他忽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

“不仅我爹,还有我娘。”他挑着那只花灯,微微仰起脸来看,“他们从来不让我出来。我养过一只兔子,那还是我缠着我娘好久,她才给我买的,怕我玩物丧志,步上我哥哥的后尘。”

他又吸了一口气,“还有那些下人,平日在府里总是背地欺负我娘,我娘虽然从来不和我说,但我知道。”

南雁来心中叹气,心说这谁人不知,武乡侯府的三夫人,一把年纪了,却还天真烂漫的很,就是块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草包枕头?

至于赵池,这南雁来倒是知道,毕竟小侯爷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的名声可谓远扬千里。

“就在昨天,我娘亲又责骂我了。”赵音冷哼,一张白净小脸冷得吓人,“说我别的不学好,偏偏要跟那李家孩子玩。那可是我在私塾里的好哥们!哥们义气,怎可拿读书默字来作数?”

南雁来哦了一声,随口就接道,“那李家孩子原来在私塾功课排名第几啊?”

“倒数第一。”

“你娘说的有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跟功课好的孩子玩,潜移默化,自己的成绩也会变好。”南雁来语重心长叹了一口气。

“可我刚跟他玩的时候,他就是私塾第一啊。”赵音忿忿不平。

“......”

南雁来呛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可你孩子就是块墨?

***

二人就这样继续在街上玩了一会,南雁来也弯腰蹲在河边兴致勃勃放了好几盏花灯。要不说这男儿装束就是方便,换作裙子,还要注意不让水沾湿了,捏起裙角。而赵音则臭着一张脸,催她说快点快点。

她刚往他嘴里塞了一串糖葫芦。忽然见他整个人就明显一顿,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继而便浑身一抖。

“快...快躲起来!我爹爹身边的人来了!”

“啊?——”

南雁来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继而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众匆匆脚步声,看衣服的确像是武乡侯的人。

“来不及解释了,本少爷一会再去找你!”

赵音一把推开她,焦急转身。

这小子简直身形灵活如一条游鱼,扎进茫茫人海里,人头攒动,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南雁来叫他这么一拽,也愣了一下,不由也猛地一个转身。

背后的一众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本想去找赵音。

谁知,就这么一转身,背后登时撞上了什么木头架子,顿时乒乓直响,她条件反射扭头,想搭把手将那堆架子扶起来。

这下便刚好对上了一双眼。

心里咯噔一声。

南雁来还没来得及退后,面前就伸来一双纤纤玉手,如水蛇般缠上了她的手臂,附带浓烈的胭脂香粉味,几乎呛得她咳嗦。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媚笑,“呦,这位公子哥,怎么,头一回来咱们这潇湘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