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命案

一炷香已是烧过半根。

仍然一片死寂,没有人走,也没有任何人来。

身边没了任何拖累,也没了任何软肋。纵是无人给他送那二百两,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脱身,不必再顾及恶徒要对他的软肋作何杀手。

寂静中,谢长庚低头喝完那杯茶,抬眼看店小二,面无波澜开口,“你还是不肯放我走,是么?”

“今日你几次三番为难在下,恐怕也根本不是怀疑在下出千,而是赖九的那番话,恐怕当真令你生怕吧?”

“天子脚下,堂堂长安城十四街,飞沙大赌坊,表面上做的是正经生意,实则却沦为权贵世家的谋财工具,藏污纳垢之所。”谢长庚站起身来,打量周围诸人神态,微微眯眼道,“早就听闻长孙氏卖官鬻爵,以前在下从未相信过。然而如今看来,长孙氏若有这么一家大赌坊做背后的摇钱树,那些消息,倒也不像是空穴来风。”

“只是,你终归是晚了一步。”谢长庚冷冷道,“在下已经报官,不出半个时辰,大理寺丞相一来,看尔等还要作何狡辩!”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彻底一片轰然。

“你...不可能!”店小二也脸色一白,强自镇定瞪他。

“无妨,你若是不信,那便同在下继续等下去好了。”谢长庚淡淡微笑,“总之,急需赶在官府来人之前将可疑证据销毁的人,又不是我。”

那带着众打手的店小二已是脸色铁青,咬牙瞪他良久。

“...你们都在这给我看好了!”店小二对打手们吼道,自己飞速扭头上楼了,估计是心慌意乱地去找掌柜的商量计策去了。

而此时此刻,赖九也终于听明白了谢长庚的话中所指。

“我当真看到了,是暗影卫!一身黑衣,走路都发不出任何声音,轻功极好!”赖九砰砰叩首,大叫道,“是他们!”

“在下原本只是在这赌钱,谁知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眼前就忽然黑了,小人待还要拿筹码,没站稳脚跟,撞上柱子,那一刻忽觉好像有人从身后飞速跑过。情急之下,小人拽了一下那人袖子,但等到烛火再亮起,面前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小人面前少了一吊钱。”

“再然后...就是这帮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非要诬陷小人偷钱!”赖九跪地哀嚎,“大人,大人今日可要替小的做主啊!”

经过一夜相处,此人的说话腔调,谢长庚已是有些熟悉。

别的不说,这赖九当真就是个无赖,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夸大其词。一整句话说完,得掰一半扔到茅坑里。

但要说是假的,也不可能完全是假。

总之,这飞沙大赌坊,必定藏着猫腻!

谢长庚蹙眉看他,“你可还看到些什么?此刻速速都说与我听!”

那赖九连忙砰砰磕头,待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接着听见有人尖叫,“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轰然炸开,整整三层楼的人都一股脑跑上前去,挤在围栏旁往下看。

只见偌大的琉璃重楼,一楼被围在一众桌案之中的戏台子上,隐隐约约有一片漆黑身影。

与此同时,空气中飘散开来浓浓的血腥味。

有一溜烟的漆金雕木屏风围着,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总未免太过艰难。

索性就在人们垫脚推搡着围观的同时,那戏台子上的乐妓们尖叫着猛地四散开来,顺带着将几块屏风撞地东倒西歪。

于是那被围在屏风之中的人,便猛地映入众人眼帘。

只见竟是一名妙龄女子,一身锦衣袍裙,身段极好,仰面朝天躺在一片血泊里,连发上金钗都浸泡在血里,大大地睁着一双美目。

看得出是一张相当娇俏的脸。

而且是那种小鸟依人到忍不住令人心生爱怜的女子。

若无意外,定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被深养在府内的娇娘美妾。

然而此刻那张脸却令人不敢直视。

一只剧毒银镖深插入命门,竟生生将她一张脸劈裂!

五官崩裂,骇人得紧。

一片死寂中。

吓傻了的店小二终于反应过来,扔下茶壶,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尖叫,屁滚尿流地跑了。

只剩那惨死的美妾,死不瞑目地睁眼向上望着,望着那被血溅洒了的整个屋梁。

***

“...这人是谁?”

从戏台子上连滚带爬跑走的乐妓们,一张脸吓得惨白,还没喘过气来,便被老鸨狠狠拽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鸨也是惊惧至极。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方才一直在这里舞乐,然后忽然从屏风后面跑过来一个人,就是这个女人!她当时似乎特别心急,一个劲地推搡我们,跟她讲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是说什么...说什么她要找人?”

乐妓捂着胸口结结巴巴道,“我们还以为...还以为是谁家贵夫人呢,到这青楼里寻自个相公。我们也不耐烦,也推了她一下,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快说!”老鸨手一个劲抖。

那乐妓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了,“然后就忽然从天上飞来几只银镖,只听嗖嗖几声,就劈到她脸上了!”

“这...这...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鸨喃喃。“竟然有人死在我潇湘馆——”

“不对,你们快去看看,她到底死没死?”老鸨破口大骂,喘着粗气道。

“啊...这.....”那被指着的绿衣乐妓脸色惨白,估计好不容易缓过来,此生已是再也不想看一眼那张惨死面目。

原地推诿了片刻,身后的姐妹们都一个比一个躲得远,那乐妓已是快要哭出来。

“不必看了。”

忽然响起一声冷冷少年音。

“我量过鼻息,那人已经死了。”

众人抬头一看,却见是一玄衣少年,一脚踩在栏杆上,凤目微眯,蹙眉望下来。

“你这潇湘馆,今日可有来过什么可疑人等?”

“这...这...”老鸨估计也是心慌得不行,被他这么三言两语一挑拨,也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去了。站在原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对身旁众人怒吼,“可有什么可疑人等?”

“没有啊。”众人都摇头如拨浪鼓。

少年闻言眉更蹙紧,低头观望片刻,沉声道,“总之,现场先不要动,立马报官,等仵作验尸。”

“是是是。”老鸨此刻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下意识便连连点头,被这少年年纪轻轻的莫名气势镇住了。

“这...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老鸨捂着胸口。

“我听别人说,这回又是那帮暗影卫出的手。”绿衣乐妓窃窃私语。

“绿腰,休得胡说!”老鸨闻言浑身抖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官府的人还没下定论,你这丫头倒牙尖嘴利。怎么,今晚你伺候的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绿腰被她这么厉声一喝,也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也不敢再顶嘴。

其实...凶手是谁,已经毫无悬念了。

这银镖,每只都有二两重,浸泡了剧毒的孔雀胆汁。

不是别人,正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影卫!

“王婆莫急,想要下定论,的确还为时过早。”玄衣少年忽然打破沉默,不动声色打了个圆场,“不若等在下再去搜索一番现场,等官府来了人,也好有所交接。”

“只是...”一双黑靴已经踏出一步,他却又顿住,微微侧过脸来,“切记,莫要让其他人等靠近现场。”

听他这么说,老鸨惊惧至极的一颗心似乎也放缓了些许跳动,连连点头称是。

“...行了行了,没听见这位公子说的吗?!都散了散了!”老鸨拧眉赶人。

众乐妓也如鸟兽群散状,四周一时寂静。

谢长庚正欲踏下重楼。

就在那一刻,不远处忽有一声铮然琴声。

...眼下如此兵荒马乱,怎还会有人在此奏乐?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朝那乐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只见幽深画廊中,重重帷幕后,似仍有人坐在那里。

似乎是一名红衣女子,发别朱花,面系红纱,低头抚琴三两声,十指涂满艳红脂。

一片嘈杂喧嚣声中,仅有她指下的琵琶独自哀鸣。

谢长庚低头看她片刻,正欲走过去。

“你...是你!红牡丹!”耳边忽然一声尖叫。

倒把谢长庚吓了一跳。

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个绿腰。

“...她是谁?”

“还能是谁!咱们这的花魁,鼎鼎大名的红牡丹啊。”绿腰怒道。

听到花魁二字,那抚琴的红衣女子手指拨弦三两声,弦声如幽冷潭水,那张被笼在面纱后的脸低下去,没什么表情,却是咯咯笑了出来。

别的不说,这人此刻头发散乱,一身艳红裙衣,又是在如此气氛下,独自坐在幽深暗廊里,的确有几分像那阴森女鬼。

“你...你还在笑什么!”绿腰惊惧至极,转化成一腔怒火,“你知不知道刚刚咱们这死了人!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被唤做红牡丹的乐妓仍然不语。

“怎么,花魁娘娘人老珠黄了,再也不吃香了,便只会在这装疯卖傻了?”绿腰此时才终于缓过来,一个劲捂着胸口,对她怒目而视。

“这位公子,你是不知道,这红牡丹曾经是何等丢脸人物。”绿腰贴近谢长庚,冷笑道,“被心上人抛弃了,亏她还要一心想要追去呢,说什么为了他,连跳河也愿意。那她倒是当真去跳一个啊。”

“依我看,她分明就是彻底疯了,没客人看得上她,整天就在这一个劲鬼笑吓人呢!”绿腰捂胸怒道。

“......”

谢长庚却隐隐心觉哪里不对,抬头望她,隔着重重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只隐约看出,那当真是一张或许年轻时拥有动人姿色的脸,只可惜侧脸有一道骇人长疤。

“...她的脸怎么了?”

“哼。”绿腰冷笑一声,“哦对,都忘跟你讲了。还不是当年那嫖客走的时候,她死皮赖脸一路追着人家乘船回扬州,结果人家被追地烦了,打翻了一盏油灯,滚烫的热油被泼在脸上,从此就破相了呗。”

“公子,奴家劝你,还是正事要紧,一会官府估计就来人了。你无需在此与她继续纠缠。”

“...知道了。”谢长庚点头,对绿腰笑道,“那就劳烦姑娘先帮我下楼看着吧。我马上便跟来。”

那绿腰闻言点头,临走之前,又恶狠狠冲着红衣乐妓唾了一口,才转身走人。

一时周围终于重新陷入寂静中。

琴弦如幽深寒潭,听得人空落落的。

“你这一手琴技倒是好。”

乐妓仍不言语。

“看来姑娘平日里便喜独自抚琴。”谢长庚缓缓走近,停顿片刻,“不过,楼下有人死了,你就不害怕么?”

她终于开口。

“何必害怕,人又不是我杀的。”

极轻的声音从面纱后飘出,若不注意听,几乎就要被埋在琴声里。

“姑娘倒是好胆识。”他闻言便笑了。

琴弦又拨动几声。

“那些暗影卫,你可曾听说过?”

“奴家听说过。”

“方才的死者,估计就是暗影卫杀的。”他接下她的话,话锋一转,“也就是说,眼下这偌大的潇湘馆,极有可能藏着一群穷凶恶极的杀手。”

“你说你不怕死人,在下深表赞同。”他平静道,“然而,姑娘连这凶手也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生生死死,都是命数。”

他眯眼观她片刻,忽然开口。

“你倒是有趣,镇定自若得紧。那若是我再说,方才我听到你身后似有奇特异响呢。”

红牡丹抚琴的手指一僵。

忽然发出一声琴弦颤音。

“你表面上虽是坐在此处独自抚琴,实则却暗地里另有动作。怨只怨你手脚不够利索。”他望着她平静微笑,“怎么,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仅仅是被你的琴声吸引来的么?”

“恐怕,自从三年前幽州画舫失火,你脸上平添这道烧疤开始,之后你便因破相而久不接客,这段在大家眼里被冷落的日子,只怕姑娘你...并不是真正的清闲吧。”

琴弦停滞一瞬。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比我清楚。”谢长庚淡淡道,“姑娘身为幽州人士,早年漂泊无依,这几年又久不接客,若暗地里无人接济,又怎会活下来。况且,姑娘昔日的倾慕之人,只怕名气也是大得很呢。”

“话已至此,你仍如此淡定吗?”他低头看她,“就不怕我就将你扣住,作为可疑人物,官府必重重有赏。”

那女子手指微动,良久,重新拨动琴弦。

然后低低一笑,“谁又不是颗棋子呢?”

看得出她今日是有过精心打扮的,只是再浓的粉脂也遮不住那道骇人长疤。乐妓的满头珠翠也都很廉价,浑身上下,唯有一只簪子看上去稍微有点名贵,翡翠金玉簪,吊的珍珠当啷响。

良久,她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说奴家可以立功。他说了,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娶我。”

“前几日我又在窗边望见他了。他骑着马走过长街。我听那些人说,这离幽州太远,总要备些马草,才好返乡。”

“我还看见,他身边又跟了一位美妾,他说他爱极了她。”

红衣乐妓抬手拨弦。“那年幽州渔火.....”

谢长庚一怔,还未来得及言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回首。

却已是来不及。

只见一抹飞红影下。

耳边只剩一句轻飘飘呢喃。

“他曾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