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已是烧过半根。
仍然一片死寂,没有人走,也没有任何人来。
身边没了任何拖累,也没了任何软肋。纵是无人给他送那二百两,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脱身,不必再顾及恶徒要对他的软肋作何杀手。
寂静中,谢长庚低头喝完那杯茶,抬眼看店小二,面无波澜开口,“你还是不肯放我走,是么?”
“今日你几次三番为难在下,恐怕也根本不是怀疑在下出千,而是赖九的那番话,恐怕当真令你生怕吧?”
“天子脚下,堂堂长安城十四街,飞沙大赌坊,表面上做的是正经生意,实则却沦为权贵世家的谋财工具,藏污纳垢之所。”谢长庚站起身来,打量周围诸人神态,微微眯眼道,“早就听闻长孙氏卖官鬻爵,以前在下从未相信过。然而如今看来,长孙氏若有这么一家大赌坊做背后的摇钱树,那些消息,倒也不像是空穴来风。”
“只是,你终归是晚了一步。”谢长庚冷冷道,“在下已经报官,不出半个时辰,大理寺丞相一来,看尔等还要作何狡辩!”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彻底一片轰然。
“你...不可能!”店小二也脸色一白,强自镇定瞪他。
“无妨,你若是不信,那便同在下继续等下去好了。”谢长庚淡淡微笑,“总之,急需赶在官府来人之前将可疑证据销毁的人,又不是我。”
那带着众打手的店小二已是脸色铁青,咬牙瞪他良久。
“...你们都在这给我看好了!”店小二对打手们吼道,自己飞速扭头上楼了,估计是心慌意乱地去找掌柜的商量计策去了。
而此时此刻,赖九也终于听明白了谢长庚的话中所指。
“我当真看到了,是暗影卫!一身黑衣,走路都发不出任何声音,轻功极好!”赖九砰砰叩首,大叫道,“是他们!”
“在下原本只是在这赌钱,谁知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眼前就忽然黑了,小人待还要拿筹码,没站稳脚跟,撞上柱子,那一刻忽觉好像有人从身后飞速跑过。情急之下,小人拽了一下那人袖子,但等到烛火再亮起,面前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小人面前少了一吊钱。”
“再然后...就是这帮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非要诬陷小人偷钱!”赖九跪地哀嚎,“大人,大人今日可要替小的做主啊!”
经过一夜相处,此人的说话腔调,谢长庚已是有些熟悉。
别的不说,这赖九当真就是个无赖,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夸大其词。一整句话说完,得掰一半扔到茅坑里。
但要说是假的,也不可能完全是假。
总之,这飞沙大赌坊,必定藏着猫腻!
谢长庚蹙眉看他,“你可还看到些什么?此刻速速都说与我听!”
那赖九连忙砰砰磕头,待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接着听见有人尖叫,“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轰然炸开,整整三层楼的人都一股脑跑上前去,挤在围栏旁往下看。
只见偌大的琉璃重楼,一楼被围在一众桌案之中的戏台子上,隐隐约约有一片漆黑身影。
与此同时,空气中飘散开来浓浓的血腥味。
有一溜烟的漆金雕木屏风围着,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总未免太过艰难。
索性就在人们垫脚推搡着围观的同时,那戏台子上的乐妓们尖叫着猛地四散开来,顺带着将几块屏风撞地东倒西歪。
于是那被围在屏风之中的人,便猛地映入众人眼帘。
只见竟是一名妙龄女子,一身锦衣袍裙,身段极好,仰面朝天躺在一片血泊里,连发上金钗都浸泡在血里,大大地睁着一双美目。
看得出是一张相当娇俏的脸。
而且是那种小鸟依人到忍不住令人心生爱怜的女子。
若无意外,定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被深养在府内的娇娘美妾。
然而此刻那张脸却令人不敢直视。
一只剧毒银镖深插入命门,竟生生将她一张脸劈裂!
五官崩裂,骇人得紧。
一片死寂中。
吓傻了的店小二终于反应过来,扔下茶壶,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尖叫,屁滚尿流地跑了。
只剩那惨死的美妾,死不瞑目地睁眼向上望着,望着那被血溅洒了的整个屋梁。
***
“...这人是谁?”
从戏台子上连滚带爬跑走的乐妓们,一张脸吓得惨白,还没喘过气来,便被老鸨狠狠拽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鸨也是惊惧至极。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方才一直在这里舞乐,然后忽然从屏风后面跑过来一个人,就是这个女人!她当时似乎特别心急,一个劲地推搡我们,跟她讲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是说什么...说什么她要找人?”
乐妓捂着胸口结结巴巴道,“我们还以为...还以为是谁家贵夫人呢,到这青楼里寻自个相公。我们也不耐烦,也推了她一下,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快说!”老鸨手一个劲抖。
那乐妓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了,“然后就忽然从天上飞来几只银镖,只听嗖嗖几声,就劈到她脸上了!”
“这...这...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鸨喃喃。“竟然有人死在我潇湘馆——”
“不对,你们快去看看,她到底死没死?”老鸨破口大骂,喘着粗气道。
“啊...这.....”那被指着的绿衣乐妓脸色惨白,估计好不容易缓过来,此生已是再也不想看一眼那张惨死面目。
原地推诿了片刻,身后的姐妹们都一个比一个躲得远,那乐妓已是快要哭出来。
“不必看了。”
忽然响起一声冷冷少年音。
“我量过鼻息,那人已经死了。”
众人抬头一看,却见是一玄衣少年,一脚踩在栏杆上,凤目微眯,蹙眉望下来。
“你这潇湘馆,今日可有来过什么可疑人等?”
“这...这...”老鸨估计也是心慌得不行,被他这么三言两语一挑拨,也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去了。站在原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对身旁众人怒吼,“可有什么可疑人等?”
“没有啊。”众人都摇头如拨浪鼓。
少年闻言眉更蹙紧,低头观望片刻,沉声道,“总之,现场先不要动,立马报官,等仵作验尸。”
“是是是。”老鸨此刻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下意识便连连点头,被这少年年纪轻轻的莫名气势镇住了。
“这...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老鸨捂着胸口。
“我听别人说,这回又是那帮暗影卫出的手。”绿衣乐妓窃窃私语。
“绿腰,休得胡说!”老鸨闻言浑身抖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官府的人还没下定论,你这丫头倒牙尖嘴利。怎么,今晚你伺候的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绿腰被她这么厉声一喝,也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也不敢再顶嘴。
其实...凶手是谁,已经毫无悬念了。
这银镖,每只都有二两重,浸泡了剧毒的孔雀胆汁。
不是别人,正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影卫!
“王婆莫急,想要下定论,的确还为时过早。”玄衣少年忽然打破沉默,不动声色打了个圆场,“不若等在下再去搜索一番现场,等官府来了人,也好有所交接。”
“只是...”一双黑靴已经踏出一步,他却又顿住,微微侧过脸来,“切记,莫要让其他人等靠近现场。”
听他这么说,老鸨惊惧至极的一颗心似乎也放缓了些许跳动,连连点头称是。
“...行了行了,没听见这位公子说的吗?!都散了散了!”老鸨拧眉赶人。
众乐妓也如鸟兽群散状,四周一时寂静。
谢长庚正欲踏下重楼。
就在那一刻,不远处忽有一声铮然琴声。
...眼下如此兵荒马乱,怎还会有人在此奏乐?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朝那乐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只见幽深画廊中,重重帷幕后,似仍有人坐在那里。
似乎是一名红衣女子,发别朱花,面系红纱,低头抚琴三两声,十指涂满艳红脂。
一片嘈杂喧嚣声中,仅有她指下的琵琶独自哀鸣。
谢长庚低头看她片刻,正欲走过去。
“你...是你!红牡丹!”耳边忽然一声尖叫。
倒把谢长庚吓了一跳。
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个绿腰。
“...她是谁?”
“还能是谁!咱们这的花魁,鼎鼎大名的红牡丹啊。”绿腰怒道。
听到花魁二字,那抚琴的红衣女子手指拨弦三两声,弦声如幽冷潭水,那张被笼在面纱后的脸低下去,没什么表情,却是咯咯笑了出来。
别的不说,这人此刻头发散乱,一身艳红裙衣,又是在如此气氛下,独自坐在幽深暗廊里,的确有几分像那阴森女鬼。
“你...你还在笑什么!”绿腰惊惧至极,转化成一腔怒火,“你知不知道刚刚咱们这死了人!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被唤做红牡丹的乐妓仍然不语。
“怎么,花魁娘娘人老珠黄了,再也不吃香了,便只会在这装疯卖傻了?”绿腰此时才终于缓过来,一个劲捂着胸口,对她怒目而视。
“这位公子,你是不知道,这红牡丹曾经是何等丢脸人物。”绿腰贴近谢长庚,冷笑道,“被心上人抛弃了,亏她还要一心想要追去呢,说什么为了他,连跳河也愿意。那她倒是当真去跳一个啊。”
“依我看,她分明就是彻底疯了,没客人看得上她,整天就在这一个劲鬼笑吓人呢!”绿腰捂胸怒道。
“......”
谢长庚却隐隐心觉哪里不对,抬头望她,隔着重重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只隐约看出,那当真是一张或许年轻时拥有动人姿色的脸,只可惜侧脸有一道骇人长疤。
“...她的脸怎么了?”
“哼。”绿腰冷笑一声,“哦对,都忘跟你讲了。还不是当年那嫖客走的时候,她死皮赖脸一路追着人家乘船回扬州,结果人家被追地烦了,打翻了一盏油灯,滚烫的热油被泼在脸上,从此就破相了呗。”
“公子,奴家劝你,还是正事要紧,一会官府估计就来人了。你无需在此与她继续纠缠。”
“...知道了。”谢长庚点头,对绿腰笑道,“那就劳烦姑娘先帮我下楼看着吧。我马上便跟来。”
那绿腰闻言点头,临走之前,又恶狠狠冲着红衣乐妓唾了一口,才转身走人。
一时周围终于重新陷入寂静中。
琴弦如幽深寒潭,听得人空落落的。
“你这一手琴技倒是好。”
乐妓仍不言语。
“看来姑娘平日里便喜独自抚琴。”谢长庚缓缓走近,停顿片刻,“不过,楼下有人死了,你就不害怕么?”
她终于开口。
“何必害怕,人又不是我杀的。”
极轻的声音从面纱后飘出,若不注意听,几乎就要被埋在琴声里。
“姑娘倒是好胆识。”他闻言便笑了。
琴弦又拨动几声。
“那些暗影卫,你可曾听说过?”
“奴家听说过。”
“方才的死者,估计就是暗影卫杀的。”他接下她的话,话锋一转,“也就是说,眼下这偌大的潇湘馆,极有可能藏着一群穷凶恶极的杀手。”
“你说你不怕死人,在下深表赞同。”他平静道,“然而,姑娘连这凶手也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生生死死,都是命数。”
他眯眼观她片刻,忽然开口。
“你倒是有趣,镇定自若得紧。那若是我再说,方才我听到你身后似有奇特异响呢。”
红牡丹抚琴的手指一僵。
忽然发出一声琴弦颤音。
“你表面上虽是坐在此处独自抚琴,实则却暗地里另有动作。怨只怨你手脚不够利索。”他望着她平静微笑,“怎么,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仅仅是被你的琴声吸引来的么?”
“恐怕,自从三年前幽州画舫失火,你脸上平添这道烧疤开始,之后你便因破相而久不接客,这段在大家眼里被冷落的日子,只怕姑娘你...并不是真正的清闲吧。”
琴弦停滞一瞬。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比我清楚。”谢长庚淡淡道,“姑娘身为幽州人士,早年漂泊无依,这几年又久不接客,若暗地里无人接济,又怎会活下来。况且,姑娘昔日的倾慕之人,只怕名气也是大得很呢。”
“话已至此,你仍如此淡定吗?”他低头看她,“就不怕我就将你扣住,作为可疑人物,官府必重重有赏。”
那女子手指微动,良久,重新拨动琴弦。
然后低低一笑,“谁又不是颗棋子呢?”
看得出她今日是有过精心打扮的,只是再浓的粉脂也遮不住那道骇人长疤。乐妓的满头珠翠也都很廉价,浑身上下,唯有一只簪子看上去稍微有点名贵,翡翠金玉簪,吊的珍珠当啷响。
良久,她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说奴家可以立功。他说了,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娶我。”
“前几日我又在窗边望见他了。他骑着马走过长街。我听那些人说,这离幽州太远,总要备些马草,才好返乡。”
“我还看见,他身边又跟了一位美妾,他说他爱极了她。”
红衣乐妓抬手拨弦。“那年幽州渔火.....”
谢长庚一怔,还未来得及言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回首。
却已是来不及。
只见一抹飞红影下。
耳边只剩一句轻飘飘呢喃。
“他曾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