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娇贵

拥挤人潮中,玄衣少年手持一柄雪白纸扇走出赌坊大门,似一尾极其纤细的鱼。

今夜的长安城,可不平静。

已是深夜,长街仍然灯火通明,哒哒马蹄急匆匆奔过。

“吁——让一让,让一让!”大理寺的官衙们纷纷跳下马车,按刀冲进青楼。

少年微微侧身,擦肩而过。

这一局,又是他赢了。

没错,方才在赌坊,他的确出了老千。

这一手,也是一位故人曾教与他的。

彼时的他,正值前世玄天门政变,外戚逼宫,富丽东宫也通通化作灰烬泡影。雪压乌篷船,火烧三重岭。落魄的太子无处可归,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便是他的项上人头。身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背叛的背叛,殊途的殊途。落魄至此,也只有一位老者软了心肠,肯施舍给他一个包子。

至于那买包子的钱,也都是那老头出老千,赌钱赌来的。

常人自然是看不出,但谢长庚一向眼尖的很,再加上浑身上下最后一文钱也没了,被从客栈赶出来后,只能蜷缩倚在茶馆的一角,就这么在老头正背后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会,又怎会看不出他的骗钱手段。

“好小子。懂得观棋不语。”一局毕,老者将满满一桌铜板扫入囊中,一把拿起那杆写着“算命十文,不准退钱”的白旗,不动声色接机对他耳语道。

“亏老夫还以为,你要出卖我呢。”老头摸了一把冷汗,深深地呼了口气。

少年一顿,也淡淡道,“先生眼睛也毒得很啊,即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也能在同时分出一只眼来观察在下。足可见先生不仅有慧眼,还有两双,在下望尘莫及。”

“嘿呦,不仅眼睛好使,公子这张嘴,也是能言善道啊。”老头闻言就笑。

“你眼睛很毒,怎么样,若是跟了我练这障眼法,假以时日,你必出师。”老头捧着几个刚出炉的肉包子,倒腾着手吹气,笑得龇牙咧嘴,“就算出不了,怎么着也不会落魄至此啊。”

少年抬了抬眼皮,语气依旧冷淡。

“旧师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依公子所言,这骗钱之术,自然就该有所不为喽?”老者啧了一声,吸溜一声咬了一口包子,被烫地直喘气。

“自然。”

“可君子也言,心不动则无需多言。你既已经动了这个心思,又何必反驳老夫呢?”老者悠望他,“是在说服老夫,还是在说服你自己呢?”

倚在墙角的清瘦少年闻言一怔,薄唇紧抿,一双漆黑凤目微微眯起,像两汪漆黑幽深的潭水。

“人生在世,是要会算的。算得了天,算得了地,算得了别人的命。老夫今日纵是个江湖骗子也好,骗钱赌徒也罢。即使如此不堪,也能施舍给公子个包子吃,不是吗?”

“...君子言,不食嗟来之食。”

少年默默望着他手里的包子,片刻之后,移开了视线。

讲道理,若是忽略掉默默做出吞咽动作的喉结,眼神还是很冷硬的。

“有骨气。”老夫咯咯笑道,“老夫今日给你算了一卦,阁下面相堂堂,命相冲煞,恐怕日后若非万人之上,便是万人之下。”

少年闻言一顿。

“那老夫今日给你这个包子,又怎能说是可怜你,而不是盼望着阁下日后,苟富贵,勿相忘呢?”

“......”

漫长的沉默中,周遭喧哗依旧,老头捧着热包子吃得不亦乐乎,深秋霜重,古道西风,落叶纷纷。酒肆外,飞过一只发出短促啼叫的孤雁。

少年怔然许久,终是伸手接过了那个包子。

在低头狼吞虎咽之前,低低地说了声,“...多谢。”

数月之后,谢长庚终于重新回宫,彻底清算长孙氏谋逆一族。登上帝位之后,他也的确曾想故地重游,再次找到那位老人,以报答昔日一饭之恩。但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谢长庚从来不信什么命数,但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渐渐地也不信什么缘分。这世上哪有什么前世修来的缘分。人大抵都是这样的,萍水相逢过一次,就再没有第二次。若强求缘分二字,终究不过一个“浅薄”。

而前世的他也曾天真过,熟读了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信奉君子当光明磊落,不屑工于权谋。那些权谋诡计,都是假的,如一场镜花水月。

然而,直到那天被人施舍了一口饭,他才渐渐知晓,世间的一切本都是假,唯有权位名利,才是真的。

要算天,算地,算敌人,算友人,算他人,算自己。

作为庶出的皇子,他曾想得饶人处且饶人,曾想只守着自己的生母,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便是最好。

后来他想至少要稳住这太子之位,令所有嘲笑讥讽他的人,不得不叩首在他的脚下。

最后他想,不仅要是北昭的太子,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定还要将所有人通通踩在脚底下。

许多年后的无数个难眠深夜里,宫灯寂静地燃烧,他也曾暗地里嘲笑自己,他从来都知道,众人是如何议论的自己。妾室所出,狼子野心,不择手段,贪恋权位。

他思来想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如此。

所以,出千卑劣么?时至如今,他倒不这么觉得。

比这更卑劣的事,他也曾做过许多。

凭借着卑劣的手段,他赢了今夜这千金赌局。

但没来由地,他却忽然觉得是自己输了。

她不会...当真是走了吧?

但...那又如何?

即使她走了,他也可以...

他也可以即刻派人封城,将这长街重重围住,届时连一只指甲大的飞虫也插翅难飞!

他不会输...

若她没有走,那他自然就不会输。若她走了,说到底这也只是他的一重考验罢了。

他从来就不会输。

手指不知不觉使了些力气,握着扇柄的指节微微发白。

***

“殿下,那您在这稍事休息,卑职马上便派马车前来接您。”

“不必了。”

“眼下京城人心惶惶,那该死的暗影卫到处惊风惹草。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面对陆赋的一再坚持,谢长庚实在拗不过他,也只好留在此地,等陆赋派人去找所谓的大队人马来接应。谢长庚迫不得已,无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绝对不走了。

他本以为陆赋都要走了,谁知后者走出几步,却又忽然扭过头来。

“...又怎么了?”

见陆赋一脸凝重,谢长庚不觉微微蹙眉。

“眼下这深夜霜重,又适逢交季之时,要不卑职去给您讨杯热茶来,免受风寒。”

听陆赋这样振振有词,谢长庚都快要扶额扭头走了。

但他也心知自家侍卫是好心,遂不得不耐下所有性子来,强笑着摆了摆手,“...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陆赋闻言更惊,“殿下您曾经吩咐过,初春时节,向来有咳喘之疾,自从您九岁那年,深宫封闭,咳疾愈发厉害,从此您便下令,这饮食穿衣样样都得提前安排好的!”

谢长庚:“......”

“...我这么说过?”

“那是自然,卑职断断不敢那殿下玉体安康开玩笑!”陆赋更深深埋下头去,言辞慷慨。

“......”

这话是好话,但谢长庚怎么越听越不对味呢。

不过陆赋方才提了那么一嘴,他倒是想起来了,前世自己的确患了场咳疾,就在那年开春,生母珍妃“病逝”,彼时他不愿日日去给皇后请早安,便借着咳疾的幌子,将自己关在太子府里几天。

他自己的身体,他清楚。虽然从小习武,但也绝算不上什么强健无病体魄,又是从他母亲娘胎里带了些咳疾,虽不致命,但极难愈,每每暮冬便要复发。就连前世最终夺去他性命的重疾,也是起源于一年暮冬的旧疾。

兴许是他的确装“病弱太子爷”装地太过像了,所以导致他这位亲信也如临大敌。

不过,当他此时此刻听见自家亲信一口一个“玉体安康”,不觉也心里哭笑不得。

心说原来自己前世当真这么难伺候啊。

“那卑职就去买茶了,哦对,殿下您就待在此地不要走动,外面刚下雨了,地上泥水淤积,免得脏了鞋。”陆赋苦口婆心地嘱咐。

“......”

在谢长庚的默默注视中,陆赋大摇大摆走进路边茶馆,对店小二毫不客气丢出几枚碎银。

“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切记,茶水要过三遍,沸三遍,扬汤撇沫,至茶针沉底方可。切记,切记。”

“......”

那店小二的表情逐渐从愉悦变成不耐烦。

本着顾客为天的原则,小二咧着嘴角强行赔笑,待陆赋刚满意地转过头去,就心里直骂,哪来这么个事精。

谢长庚:“.......”

谢长庚头一回觉得,前世的自己是不是也太不好伺候了。

他正在心里默默反思着,忽然就在下一刻,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清丽嗓音。

“我还没回来,你怎么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