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
“奴才在。”
南雁来嗯了一声,捏起一只瓷杯,低头嗅了嗅。这碗茶煮的正是时候,多一分则沸,少一分则生。
是她素来最喜的敬亭绿雪。
也是她最喜的雪水煮法。
“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回娘娘的话,已有半年了。”那站在一旁低头端茶倒水的黄门,恭敬答道。
南雁来低眼看他,这黄门年纪轻轻,身材清瘦,生了一副白净面皮,看着倒令人讨喜。观面相也不过十四五六,行事倒稳妥地很。
“怎么了,娘娘?”他讨好一笑。
“半年了。”她点头,“若要再算细些呢?”
“那就要从娘娘您入主东宫开始算起了,算到今日,五月零十二天。”他笑得讨喜,手里的茶壶却仍稳妥得很,洒不出一滴茶水。
“你倒记得熟。”
“那可不得记熟。就娘娘刚嫁进来那天,凤冠披霞,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咱们太子府风风光光嫁进来一位美貌冠京城的太子妃?”阿七笑得更欢喜了。
南雁来闻言也笑了一下。
“那本宫嫁进来之前,你是跟着谁的?”
“奴才本是跟着太子殿下的。”阿七顿了一下,笑道。“三生有幸,曾做过几日的伴读。”
“是了,本宫记得。”南雁来微微点头。
“那么,昨夜本宫偷偷出府这件事,你且都告诉了谁?”
“.......”
片刻的死寂。
阿七的手终是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茶碗水面泛起几圈涟漪。
“娘娘这是何意?”阿七抬眼看她,“娘娘既然都吩咐奴才要保密了,奴才定不会告诉他人。”
漫长的寂静中,她没有再次开口说过任何话。
于是他也就以为,这番对话终于结束了。
遂低眼端起茶壶,“壶里的水凉了,奴才再给娘娘烧一壶来。”
持壶便转身扭头,步履飞快,左脚已经跨出寝宫门槛。
身后女子清冷淡漠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不啻平地惊雷。
“不对,你告诉了。你不仅告诉了,你还将本宫的去处,送去了武乡侯府。”
***
今日见了赵音的侍女,南雁来当时就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但思来想去,却都想不明白。
兴许是最近突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她一瞬间来不及思考,脑子里的一切乱得想只打满结的线球,令人丝毫找不出任何头绪。
终于送走了那侍女,她才得以好好静下心来,独自一人,抽丝剥茧。
潇湘馆,暗影卫,三夫人......
暗影卫摆明是冲着三夫人去的。
他们又如何能将三夫人约到潇湘馆?
当晚赵音又同她一起在夜市游玩。
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
当时三夫人收到字条,形色如此匆匆,莫非是觉得儿子遇到了危险?
那么问题就来了,昨夜都有谁知道,赵音偷溜出府?
赵音偷溜出府的消息,无人知晓。南雁来今日也已暗暗试探过那侍女,明显连她也不知情。
电光火石之间,冷汗忽然淌下。
...不对。
如果不是赵音身边的人出了问题...而是她呢?
现在细细想来,这偌大的东宫,都有谁知道她昨夜出宫的消息?
又是谁,于半夜三更之时,刻意放了聒噪的鸟笼在彼时漆黑寂静的寝殿里,最终招惹了陆赋的怀疑?
彼时她刚刚跳下屋檐,耳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再加上应付谢长庚对话而无心分神,就忽略了。
而那人却好生狡猾,见她终于回了宫,还记得神不知鬼不觉将那鸟笼悄悄拎出去。
做足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假象。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人,除了这个她曾花重金收买的黄门,再无他人。
“昨夜种种,你都告诉了谁?”
一片死寂。
“说,究竟谁人指使的你?”南雁来居高临下看他仍停在门槛前的背影,顿了一下,又道,“你跟着本宫的时间也不算短。现在坦白,本宫说不定还会饶你一条性命。”
穿堂风倏然刮过。他终于转过身来,猛地跪地叩首。
“回娘娘的话,奴才谁也没告诉!承蒙娘娘如此信任,奴才又怎敢辜负!”
“怎敢辜负...好一个怎敢辜负。”她静静道。
跪地的黄门闻言身子微微一抖,伏地的手指动了动,有片刻的蜷曲。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他又是那样冷静,以至于她有一瞬间竟当真觉得他或许没有骗她。
但很可惜,那动作终究是被她看到了。
“放肆!”
身着金銮华服的清艳女子猛地将茶碗扣在桌上。
发出碎裂般的巨响。
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将眼线安插到她寝宫里了!
她此生虽再懒得勾心斗角,但也绝不是砧板鱼肉。
若有人非要触这个眉头,上赶着当着待宰的鱼,她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朱桃。”
黄门仍然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深深埋低一张脸,令人看不见是何表情。
门外传来轻快脚步声,“朱桃来了,娘娘,您叫我?”
声音却在见到眼前此景后戛然而止。
而那坐于紫檀木椅上的女子却仍然面不改色,微微低下脸去抿一口冷茶。“朱桃,去,传令下去,寻个由头,把这人发落了。”
朱桃早已吓得脚软,连连点头道是。
“但是,你可得给我吩咐好。”太子妃又道,“今日恐有风雪,不宜出宫。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一下他。”
“.......”朱桃手脚冰凉,宫人被发落,向来是顷刻间的事,哪有明日再走的?
但她跟了娘娘这么久,自然也不是傻子。
太子妃的意思是,即刻送入典刑司。
“他有些事不愿说,本宫又想知道得紧。”太子妃轻轻叹了口气,“便也只好委托旁人询问了。总之,无论他人是生是死,那答案必须得从嘴巴里被撬出来。”
“...是。”朱桃发抖道。
“抬起脸来。”
闻言,那跪地的黄门此刻终于缓慢抬起头来。
那依然是一张白净讨喜的面庞。只是此刻显得很是苍白。
“你不必那样看着本宫。本宫不怨你。”她淡淡摇头,“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本宫又怎会怨你?”
“怨只怨你自己太蠢。”她终是扶着紫檀木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他,“在这宫中,唯有本宫,才是永远的利。”
***
是夜。
“听说你今日发落了宫中当差的阿七?”
“是,臣妾也是无意中得知,那黄门偷窃宫中财物。如此手脚不干净之人,留在东宫,也是个祸患。”
她不动声色道。
用过晚膳后,她随意翻了几卷书,便听见宫人的传报,太子殿下到。
一同品过几碗茶。他就那样淡淡开口了。
她答完他的话,却隐约感到他似乎还在看她。但她一抬头,却发现他已经移开了视线。
“眼下交季之季,臣妾近日忽闻,坊间素有一种甜方,食之或可御风寒,又有宛若飘飘仙雾之姿,观起来也有趣得紧。”南雁来低头呈上一碗冰莲子,温婉一笑。“恰逢府内新贡新鲜莲子,于是臣妾便试着做了一下。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瓷碗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极轻的闷音。
谢长庚闻言也侧过脸来,稍稍放下手中书卷,微微挑眉看那碗隐隐约约升腾白雾的雪白瓷碗。
“难为夫人一片心意了。”良久,谢长庚微笑,伸手舀起一匙送入口中。那莲子被冰雪浸过,脆得很,又拿沉香木熏过,处理得恰到火候,果然完全没有任何生味。
齿间唯有淡淡的清苦。
“夫人可是要替那赵音一脉求情?”
“殿下这是何意?”
他微微眯眼看她。
“莲子莲子,怜子之心,为人父母方知。”他凉悠悠道,修长手指捏着白玉汤匙转了几个圈,碰壁发出清脆当啷响,“又拿这沉香熏之,若是孤多心,便要误会夫人这是在以此暗比那母子分离的至悲之戏了。”
“恕臣妾愚钝,仍然不解殿下所言。”她却依然神色平静,浅笑道,“不过,殿下该是误会臣妾了。”
“哦?”他挑眉看她。
“谋反之罪,大逆不道,当诛九族。就如同那惨死的侯府三娘子一样,血债当血偿,那滥杀无辜的凶手也必将被诛杀。”她点头道,“毕竟,在这种事上,臣妾一向信奉,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他侧过脸来,看她许久。
寝宫中一片寂静,唯有烛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时候不早了,夫人也早些歇息吧。”谢长庚忽然道。
“是。”
“孤近日诸事缠身,不得不有要务在身,今夜便宿在书房了。”他淡淡起身。
“是。”
南雁来低头送他到门边。他终是生气了,她想。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替乱臣贼子求情,换作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但她既已定下心意,便总要尽力试试才好。
他生气了,她看得出来,虽然少年总是面无波澜,令人无从揣测心绪。但她太熟悉他了,太熟悉了。
他若始终不发话准她停下,她便一直跟着他好了,他去哪,她便跟到哪,他要在南书房披一夜的折子,那她便跪一夜好了。
“...好了,便送到这里吧。”他顿了顿,终是开口,抬手极快触碰了一下她的狐裘领,似乎要做一个围拢的动作,但又很快松手。“外面风大。”
“......”她怔了一下,很快重又低下头去,“是。”
目睹他一步步走远。
独自立在屋檐下的女子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忽然软了下来。
手心已有一层细密冷汗。
“娘娘,娘娘,奴婢扶您回宫了。”朱桃轻轻道。
她点了点头,整个人终是像卸了力一般,将自己全权重心放在了贴身婢女手上。
“你何时回来的?”南雁来动了动唇。
“...奴婢刚刚才回来。”
今夜她已见过朱桃三次。
第一次,她问婢女,那人开口了吗?
婢女摇头,说没有。
第二次,她又问,审讯得如何?
婢女又摇头,说,那奴才身板轻,年纪又小,受不住刑,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夜半深深,庭院寂静无声。
她被搀扶着一步步往回走,这是一段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她无事可做,以至于脑内忽然回想起了,半年前的那夜光景。
那日她嫁进东宫,整个东宫上上下下都给她脸色看。新晋的太子妃,无依无靠的漠北孤女,没有任何威胁与靠山。有的是人想抢先一步,给她个厉害的下马威。
彼时的她懒得遵守三条六规,掀起盖头往床上一躺,气得包括李嬷嬷在内的一干宫人横眉竖眼,将她独自一人丢在了洞房。
她独自被关在屋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恍惚间觉得实在饿得很。
便索性爬起来,让朱桃去后厨房端点食物来。
朱桃去了三次,但都空着手回来的。问她什么,也什么都不说,只摇头轻声道,这太子府太大,朱桃转晕了,没寻到。小姐你先吃点,先忍忍,等朱桃再去寻一次。
于是她就点了点头,继续坐在屋里等。这次去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都要长一些。
以至于那宫中当值的宫女,拎着手帕走过她的喜房,有意无意窃窃私笑道,暧,你们知道么?那小妮子刚刚又被从后厨赶出来了。嘻嘻,还是李嬷嬷厉害。要说人家不愧是漠北的孤女,到底是不懂些家教的,竟教唆奴婢来偷食么?
屋中一对红红喜烛跳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累了。
这次婢女再回来,她便不让她再去了罢。
但是左等右等,又都等不来。直到她都有点困了,屋门才被重新推开。
婢女轻手轻脚走进来,这次一张小脸蛋却神采飞扬。
“娘娘,快吃罢。”从怀里偷偷掏出几碟糯米甜糕,枣泥果子,还有冒热气的鸡腿。
她微微一愣,旋即也笑道。“果然还是你机灵。”
“那可不。”朱桃闻言骄傲地挺起胸膛。也咧嘴笑道,“奴婢刚刚终于找到后厨房了,还碰到一个小太监呢。娘娘,那你猜怎么着?”
“哦?怎么?”
“奴婢寻...寻了后厨好久,”朱桃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但宫里的其他人都很忙,没空理奴婢。最终还是个小太监,带奴婢去了后厨,还偷偷塞给奴婢好几碟香喷喷的饭食,还教奴婢把它们揣在怀里焐热呢,说怕太子妃娘娘吃了凉东西,身体受寒。”
于是彼时的她就问,那黄门叫什么名字。
朱桃笑嘻嘻,他说,他叫阿七。
被搀扶着缓缓踏过门槛。
前两次的问询,那阿七始终都没有开口。
于是这次,她就没有再问。
不必心急,她想。他总会开口的,她又想。
而那扶着她的婢女此刻却忽然开口了。
微风飒飒,梧桐叶摇。
“奴婢刚刚从典邢司回来,他们说...人没熬住,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