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直起身,抖抖衣袍,回眸深深望了一眼他的夫人,“夫人,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你要珍重!”
妇人昔日娇憨的面容早已经被岁月染了风霜,可眼神中那份天真,一瞧便知是被保护得很好。
她满眼含泪,拉着李宣的衣袖不松手,一个劲儿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哽咽道:“夫君……”
郁摇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再敲敲窗,探头进来,手肘指着窗棂,嗤笑一声,“我又不是要将你拐回去关起来,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而已,你未免过于夸张了吧?”
李宣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选,只好忍痛暂时离开夫人身旁,绕出了门。
郁摇光亦转身,在池边站定等着他。
两人面对面立在池边,郁摇光这才有了机会能好好打量打量他。可目光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她又突觉着,打量不出个什么来。
眼前人和记忆中的人似有部分重叠,可郁摇光总觉着,好像少了很多东西。
兴许这东西是她在记忆中强加给他的,又兴许是在时过境迁中,李宣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岁月慢慢抹去。
总之,郁摇光再找不回当初,那犹犹豫豫想将这人带回去关起来供她一人欣赏的感觉了。
那欲独占却又珍惜、好奇但偏犹豫的旧时心思,早已经随着风打着卷儿化进盘山湖的湖水中去了。
半晌过去,郁摇光才轻轻笑一笑,移开了目光,转身面向池塘。
“你老了。”
她突又想起第一眼见李宣时,他的笨拙模样。
现今李宣身上经岁月的打磨沉淀,多出了几分睿智,可如今再看,怎么也寻不回当初的兴味了。
既然寻不回,那就由它去吧。
李宣仍还有些提防,满心紧张地寒暄,“你的相貌倒是没怎么变,不过好像比从前稳重了。”
那时候的郁摇光十六七岁,学艺初成,还是个带点疯带点傲的灵巧少女;而现如今。她的气质沉稳下来,仍旧傲,却又多了几分睥睨苍生的气势。
李宣深吸一口气,率先打开话头,“你这次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也没怎么,就是来看你一眼而已,”郁摇光的目光斜扫向池对面的巨石,“我的住处被一个话多的冒失鬼给毁了,过几日就要离开了,走之前,想来瞧瞧你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遥隔着池塘的那一面,巨石之后,一男一女貌若朗月清风,排排蹲在石头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白鹿眯着眼睛,“她是在说你还是在说我?”
晏玉书笑得宛若春茶芽尖一般澄透真挚,“虽然地宫是毁于我手,但我觉着,她说的是你。”
“我也这么觉得……”
白鹿不怎么服气地扁扁嘴巴,在心里暗骂郁摇光区别对待,选择性怪罪,随即又趴在石头边上探头偷窥。
郁摇光的目光始终落在石头这边,未曾收回去过。
晏玉书和白鹿的对话悉数收到她耳中,她在眼底暗笑。
这半点笑意落到了李宣眼中,他也慢慢放松下来,大概是看了出来,郁摇光是真的没什么心思来害他。
“住处毁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一时嘴快,李宣将话说出来便有点后悔,他生怕郁摇光顺着话就这么留了下来,就又紧跟了一句,“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说起来,郁摇光也算是他的故人了。
昔日他还是个穷书生,空顶着邺城第一才子的名号,却还是一无所有,甚至连心爱的姑娘都求娶不得。
这大妖怪第一天来邺城,就将城中人都吓破了胆,他也是为了保护心上人,才鼓起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前。
谁知,准备好了的满腔道理都还没有拿出来,不过才简单说了三两句话,大妖怪窥见了他誊写下来慰聊相思的诗,竟就这么走了。
凭良心讲,李宣还是借着这件事得到了诸多好处的——
受到了城中人的感谢和爱戴,还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甚至岳父还将家产悉数相赠。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还得多谢眼前这位大妖怪。
这般想着,李宣又放松了一些。
“我这些年做生意,也结交了不少外乡的朋友,你打算去哪里?或许,我可给你备一些盘缠,或是前后打点一二。”
“我要去……”其实郁摇光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想去哪儿。
但她突地就想起了白鹿说的话,便负着手极目远眺,望向苍茫天边,“称霸天下,一统江湖。”
“……”李宣忽又开始紧张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天下安定,你怎么突又想做这样的事?”
郁摇光眉目一转,“我也不晓得,只是有个人同我讲,觉得我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有个人”无奈地躲在石头后,恨铁不成钢,“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人怎么不知道自己动动脑筋,想想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脑子放久了不用也不怕锈了!”
这个郁摇光,之前对她喊打喊杀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听话?
正在白鹿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时候,她的手背忽地被猛然覆盖住,一片温热压了下来。
白鹿嘟嘟囔囔的抱怨戛然而止,她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小,软趴趴地贴在石头上,此刻正被一只大手完全覆盖住。
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掌心温热且有老茧,手背上还有腾起的青筋。
是晏玉书。
白鹿更诧异了。
她愕然回头,便见晏玉书神情略严肃了一些,正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凝眉细思。
他一扬下巴,“你看池子里。”
于是白鹿又愕然地看向了池塘。
李府的池塘修建得很有新意,池子很大,连通了整个前后院。而李宣和他夫人所在的这一处房屋,是横跨在池塘之上的。
平日里人行走往来,就是走池子上修建的亭廊。
池面宽阔,亭廊四通八达。
而白鹿顺着晏玉书的眼神看过去,便见到靠着房间侧面亭廊的一处水面,明显漾起了不同寻常的波纹。
此时风细而轻,可这波纹却越漾越大,叫人很难不注意到。
晏玉书紧盯着这处水面,手已经向着腰间别着的折扇探去。
可等了片刻,水面上的波纹已经停止,亭廊中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静悄悄的,除过郁摇光和李宣站在屋子正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之外,似乎别无异常。
李夫人站在窗边,满心都在自家夫君身上。
她挺着肚子静静立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宣和郁摇光看,生怕发生些什么事情。
白鹿的目光在那三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又看看水面,“什么都没有啊,难不成,是这水里的妖怪察觉到郁摇光这女霸王的存在,害怕所以跑掉了?”
晏玉书一心盯着水面,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刚才覆在白鹿手上,居然忘记拿下来。
大手蓦然弯曲手指,扣紧了白鹿的小手,莫名其妙还有些十指相扣的意思。
白鹿的手被禁锢住,她一个激灵,茫茫然回头,就见到晏玉书骤然警惕起来的神色。
“不对,它早已经来了!”
白鹿再眯着眼睛仔细看,这才隐约发现,屋子侧面的亭廊上,不知何时蔓延出了一条湿漉漉的水迹。
而此刻这水迹正在攀爬到墙上去,已经快要接近窗子。
屋子正面的郁摇光,还一边和李宣说这话,一边望着石头这边发呆,无知无觉。
晏玉书猛然站了起来,“是刚才的水鬼,它的目标是李夫人!”
或者说,是李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白鹿心里头一急,也跟着蹦起来。
他们距离屋子还隔了一个池塘,中间又隔了郁摇光和李宣这两个毫无察觉的人,想出手都不能。
白鹿急急喊道:“郁摇光,你快去救李夫人!水鬼要抢走她腹中的孩子!”
来不及问这两个人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一听到夫人有难,李宣瞬间警醒。
他回过头,和满面茫然又惊恐的李夫人对视,左右看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二人肉眼凡胎,自然什么都发现不了,也注意不到地上的水渍,但郁摇光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条水渍急速接近李夫人,从窗子缓缓淌下来,流经地面,又顺着梳妆台攀上去,靠近了李夫人高高隆起临盆在即的肚子。
竟岿然不动!
白鹿和晏玉书隔得有些远,中间又有两个人横挡着,不好出手。他们原本以为,郁摇光会出手相救,故也就不那么急切。
可谁知道,郁摇光竟一动不动,眼看着水鬼抢走李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而现在,即便是晏玉书想救人,也来不及了。
李宣几步奔过去,隔着窗子想握住夫人的手,“别怕,不管有什么妖怪,有我在。”
李夫人同时也伸出手,可两只手将将交握的瞬间,她便觉得肚子猛然一阵坠痛。
“啊——”
她捂着肚子,满头冷汗,摇摇欲坠。
“夫君,我要生了……”
李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隔窗扶着李夫人,嘶声道:“来人!快来人啊,夫人要临盆了,快去叫产婆!”
一时之间,场面嘈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