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出乎意料的,卫子翼同意了。
容少和仪华走到万妖宫外。万妖宫坐落在山水之间,四周景色秀丽。两人沿着爬满藤萝的画廊,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容少忽而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她。她反应略有一些迟缓,微微一怔,才后退了一步,默然看着脚下。
“前两天就听说你醒了。一直想来看看你,今日恰好遇见太白,就和他一道来了。你怎么样,身体都好了么?”
他只问这样不痛不痒的话,不管她失忆与否,都没有听不懂的道理。她没有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容少实在是太了解她。要说起来,魔玉和她认识的时间是最久的,可却没在她身上下过什么工夫;卫子翼是她最亲近的人,却又当局者迷。唯独容少,千年如一日地琢磨她这个人,她的心思,他可谓是了如指掌。
她侧着头,避开直视他的眼睛。
容少看着她光洁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叹。问她:“婉婉,你恨我么?”
她挑眉露出个迷惑的表情,摇摇头:“我不记得你。”
他并不意外,苦笑了一下:“太白说他对不起你,其实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才对。我确实是疯了……如果不是当初我那样想留下你在身边,你不会经历这些苦。你说的对,做神仙真的未必快乐,我乘你之危,实在是无颜面对你……是我想的太理所当然,以为一千年过去了,当年你爱卫子翼,或许失忆一次,你就会爱我。”
仪华神情微微一变,皱着眉,几乎是有些惶然地退了一步。容少却忽然伸过手,按在她肩上。平静道,“如今都过去了。不管你是真忘了也好,假忘了也罢,我只想问你……事到如今,你还是爱他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继续了,容少对她的了解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知道什么内容能够真正地叫她理智全失。她用力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对不起。”
她眼中浓浓的茫然终于有一丝松动。容少继续追问道:“忘了也没关系。这个问题应当不难回答,你告诉我,你爱他吗?”
她不回答,容少笑了一笑,“没关系,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他忽然几步走到她身边,在她躲开之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卫子翼的人在附近跟着,有些话我没办法直说。但是婉婉,你如果有一天想离开他了,就来找我。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我会照顾你。你不用做我的什么人,我是自愿的。”
他说完,就站直了身子。她连拒绝他的时间都没有。只听他兀自一笑,自嘲地道,“一千年……又算什么。”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究竟陷进去多深。连自己都有一点惊讶,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傻子。他是如此擅长等待,几乎到了精通的程度。
一千年已经够久,但还不是尽头。
仪华看着他,衣袖之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她依旧什么都不能说,她本应该都忘了,不是吗。
她终于转过身,带着一点决绝,冷声道:“我不知道星君是什么意思。听闻尊夫人过世不久,星君伤心之情,也可以理解。但千万莫切认错了人,我是仪华,你说的婉婉是什么人,我并不知晓。”
她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却终究还是有一些端倪露出来。只是为了断他的念想,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只盼从旁探听的人没有发觉吧。她说完之后,就快步穿出了画廊。任他在背后又说了什么,她都不想去听了。
一千年……真的太久了。她又有什么权力,去耽误他更多的时光呢?
太白星君哭完,抽抽搭搭离开了万妖宫。
卫子翼揉着眉心,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门前又走过一人来,是个万妖宫的侍从。他穿着侍从最普通的服色,衣袂却带了一抹画廊外紫藤花的幽香。
他低声对卫子翼禀报了几句话,卫子翼嗯了一声,许久才道:“知道了。叫人去送送司命和太白两位星君。”
侍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卫子翼则站起身,去了集妖殿。走进仪华寝宫的时候,她正歪在床上,半个身子探出来,手按着床头的抽屉。听到门响,她立刻收回了手,看着卫子翼,面上慢慢浮出个笑容:“你回来啦。”
卫子翼走了过来。她立刻大方地挪出半边床沿,让他坐下。他问:“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她答得有一些急促。隔了半晌,才又换上和缓的语调,对他道,“今天来的那几个人好奇怪,都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他点了点头:“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都别见了吧。”
她立刻表示赞同,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卫子翼看着她的笑容,此刻她脸上笑意粲然,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略一垂眸,忽而将她的脸拨过来。她下意识避了一下,他不太满意,“别动。”说着用指尖固定住她的下巴,轻轻吮住她的唇。
她身子一颤,可以看做是因为意外而起的反应。但那很快就消失,她顺从地被他按在身下,任由他一味索取,目光依旧懵懂。
毕竟还是有一些疼的,非常不适的时候,她有过短暂的反抗:“可不可以不这样?我不太舒服。”
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还是没有丝毫破绽。他也陷入了两难之中,她似乎真的不是清醒着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接受和亲手杀死自己的人同床共枕。从他杀死她的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已经分毫不在了。他还记得她作为甄婉最后的生命里,是多么恨他。
“你没有听到吗?我不舒服,你放开我。”她见他不回答,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长叹了一口气,不论她是否是装的,现在这个情形他也是绝不可能放开她的。其实要试她的方法又很多,他却偏选了这一种,很难去承认自己其实也怀着一些贪婪卑鄙的心思。但已经到这一步,他似乎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做都做了,做完总是可以的吧?
他亲了亲她,安慰道:“等一下就好了。这是夫妻之礼,总要习惯的。”
她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寝宫内没有灯烛,幽暗一片,便透出几丝入骨凉意。半掩的窗扇透进一条银白的月光,在窗台上折了一折,落在地上。
她望着那条银白的线缓缓挪移,目光沉寂。
背后的呼吸声十分平稳。她缓缓坐起身来,默然瞧了他一会儿,转身坐在床沿上穿戴好了衣裳。轻轻站起来,向外走去。
宫室内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一路离了集妖殿,穿过夜露深重的花园,来到万妖宫,卫子翼的书房里。她并不在意周围的黑暗,熟悉地绕开房中的摆设,很快找到了她要的东西。
昆仑镜被放在一面书架的底层。椭圆形的铜镜有一定的分量,她将它托在手中。辨认清天干地支的符号,手指点住镜面边缘,微微转动。
镜中光芒一现,浮现出一幅令人胆寒的惨象——六原荒野上,仙界和魔界的军队大肆厮杀之际,一道妖光冲天而起。一个女子单薄的身影立在其中,轻轻拂袖之间,血光四溅……
这是天地命数轮回的那一天,善道转向恶道,青鸾将毁灭六界一切生灵。
她用昆仑镜去推算,发觉那一天的日子已经将近。不由皱了下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将昆仑镜放回原处。方才起身,却发觉眼前人影一闪,竟是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面前。
她悚然一惊,直撞进了他怀里。卫子翼低头望着她,“陛下?”
她应了一声,脑海中有短暂的混乱。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我……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你怎么也来了?”她这个谎话编得实在不太好,出来走走,怎么会走到万妖宫来。
他沉吟了一下,缓声道:“我来找你。陛下,你方才在看什么?”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看。昆仑镜的使用方法何其复杂,我不会用。”
“嗯?”他俯身,将架上的铜镜抽出来,又淡淡望着她,“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昆仑镜?”
仪华不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对望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昆仑镜的表面散发着一层淡薄的光晕,将两人的面容拢在其中,却更加模糊。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缓缓地转开了视线,勉力笑了一声:“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现在偏要说出来呢。”
她居然还在问他……卫子翼越发不懂,隔着光雾轻轻抚摸她的侧脸:“陛下既然没有失忆,为什么还要假装什么都忘了?”
“我为什么要假装忘了?我其实多希望……我是真的忘了。”她拨开他的手,恻然一笑,“其实我不怪你,我曾经说过,你给的,我都喜欢。所以你在我心上插一刀,我也无话可说。我不恨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爱你了。”
她轻声道,“爱你真的太累了,我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你放过我,好吗?”
好吗?
他徒然发觉自己的无言。时至今日他才察觉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她。她是甄婉,也是仪华,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顽强的好奇心,是那样怨憎分明的姑娘。他从未想过其实她也会疲惫。
而那个会用尽一切去爱他的甄婉,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了。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过身走开了。她终于厌倦了等待,厌倦了追逐他的背影,直到精疲力竭、头破血流。可是转过身来又前尘忘尽,一次又一次地再度爱上他。她终于厌倦了这样。
她总是不断在遗忘,因为岁月如此漫长。
漫长到所有时间如水一般从指缝间流过,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意识到这次她是真的要放弃了,心中恍然一惊,下意识扯住了她,涩然问道:“再最后一次好吗?陛下,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吗?”
她有些意外,回过头看着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他会为她失了淡然,几乎是有一些低声下气地在求她。她几乎感觉有一些不真实,轻轻别过脸,最后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