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长安

年前的圣旨,原本是定了慕容羲护送李溯回到长安的。途中遭遇紧急军情,慕容羲折返,李溯带好手增援,幽州局势大定。

虽说契丹已败退至北境,四散回各部族,但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因此幽州军厉兵秣马、高度戒备,这个年过的并不好。

年后皇帝再发明旨,并未降罪慕容羲,不咸不淡地褒奖了幽州军上下齐心戮力,将士用命,击退契丹入侵云云。

这道新的旨意并未再命慕容羲护送赵王,只是命李溯尽快回京。

从政治角度判断,这委实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门阀世族把持朝政已久,皇帝近年来身体不佳,太子一党蠢蠢欲动,皇帝长女永清公主亦久蓄异志,再加上不安分的永宁公主,正是三大门阀王、裴、柳斗法,庙堂内外热闹非凡。

不是王系子弟跳出来攻讦裴氏高官德行有亏,便是柳家门徒指责王系重臣违法乱纪,大家各出奇谋,每天总有新花样。

皇帝是以军功得来的天下,至今军中威望仍然极高,只是治世总不能也以砍脑袋为常态,他老人家又醉心于道,效仿老庄无为之治,使得三大门阀斗的更狠。

幽州节度使慕容羲若论起派系,勉强算是赵王一派的,因此这三派的平衡,就要看赵王李溯向谁家倾斜,毕竟这是大唐三分之一的兵马,且不需要朝廷调派粮草支援。

倘若李溯自己想要争一争呢?没人敢细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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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李溯最后择定了正月二十从幽州启程,预计二月下旬能抵达长安。

离开幽州这片对他来说平淡而幸福的土地,踏上庙堂争斗的舞台,对他并不是件好事,他这两三年没机会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于三个兄姐的情况也有所耳闻,从本心而论是极度的抗拒。

毕竟不管这三位兄姐谁能继承帝位,都会对他忌惮三分,彼时若还让他到幽州就藩,许他在幽州度过余生,也就完美了。

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沈小寒决定参加今年春闱,考武举。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必思念,想看就能见到沈小寒。

对于慕容羲来说,长安城中局势波诡云谲,小寒这么个不起眼的女孩儿代表幽州加入进去,很容易就把水搅混,而庙堂争斗,乱中才有机会取利。

对于沈大寒来说,则是矛盾又郁闷,一方面是觉得妹妹能够走上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一方面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沈小寒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危险,十分不忍。

沈小寒愿意去名利场里求个功名,当然是所有人乐见其成的事情。

消息既出,先是幽州军中的同僚,再是幽州府衙的诸曹参军,纷纷安排宴饮邀她来告别。论起待遇来,她倒是比赵王更受待见似的。

这天是幽州府长史承影设宴,她是幽州府绝无仅有的女性官员,原本是慕容羲内院的总管,后来受举荐出仕,积功升为长史,算是除了已故的司马周陆之外,总领幽州府内外的首要人物。

沈小寒多承她照顾,离别之际心情激动,便多吃了几杯酒,回到府里时已是戌末刻。

天上星光寥寥,人间寒意透骨,她裹着狐裘埋头往自己院里走,才进门就见自己所居之处灯火通明,侍女仆婢捧着东西进进出出,不免愕然。

她的侍女蔷薇、红雨,一路追的气喘吁吁,见状早去问了路过的小婢,笑道:“大娘子问起你的行装,听说你什么都不要带,一时着恼,亲自来给你收拾呢。”

沈小寒不免要翻个白眼,她这个姐姐生性洒脱不羁,当年自己去长安的时候卷几件换洗衣服揣一包椒盐南瓜子一个爹娘给的锦囊就走了,怎么轮到她就这么啰嗦?

红雨打起帘子,沈小寒低首进去便觉得温香拂面,堂屋里已经累累摆了六七口箱子,里面齐齐整整摆了各色细软并珍玩,沈大寒抱着沈霂看着侍女理东西,见她进来,笑道:“快来瞧瞧还需要再添些什么?”

沈小寒还未及答话,沈霂已经扬着手里的一串指顶大的明珠要她抱,看起来是要把那明珠给她挂上。

沈小寒向来不爱这些金银珠宝,虽然接过沈霂来抱着,畅笑着偏着脑袋就不想让他戴,“姐姐你管管阿霂,这么小就知道送珠宝给女儿家,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大寒含笑道:“阿霂喜欢你呢,攥了好久也没给我。”

两人笑说几句家常话,小寒便推着姐姐到内室,婢女给小寒端上醒酒汤,给沈大寒的则是一碗银耳炖雪梨。

一直紧跟着的奶娘见状忙把沈霂接过来,那串明珠他仍然往沈小寒手里递,就差没放声大哭了。

沈小寒只得接过来,目送奶娘把沈霂抱出去,室内再无别人,才悄声道:“姐姐,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带。”

“你这是想轴什么?”沈大寒摸着她的脑袋晃了几晃,“让我听听你这小脑瓜里到底是进了多少水?”

沈小寒侧眸望着她,抿着唇不作声。

她倒也不是矫情,也知道沈大寒给她准备的东西里有一多半是要她代表慕容羲夫妇去做人情的,只是她从来不爱规矩,如今要她做出端庄有礼的模样去拜访慕容羲的故旧师长,岂不要了她的小命?

“你倒是想低调装个普通女儿,可惜没这个机会。”沈大寒笑道,“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沈家女儿,慕容羲的妻妹,不管是哪一条都够高门子弟娶妇的标准了……不要嫁妆想娶你怕也是有的……”

她话还未完,沈小寒已经恨得要拧她,她又怎么会是平白吃亏的人,抬手相格,两人拆了两招,最后还是以小寒的手臂被她压在桌上告终。

“好的知道你志向远大,不以婚娶为意,有为之身当做有为之事,可也不是要你去绕远路。”沈大寒笑道,“这次武举的主考官,便是大将军龙蓁,慕容将军少时也多承她照顾,说不得要送你去走走她的门路了。”

本朝科举,礼部试不糊名,文试举子自己平时所作的诗文向达官显贵投献,以求青睐,谓之行卷;武举人则汇聚于城西南开阳坊崇道观,此地距离京营甚近,掌管神策军兵马的大将军龙蓁,以及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兵部尚书裴荣等人经常往来路过,闲暇时也会驻留观看举人之间切磋,谓之论武。

无论行卷与论武,都是士人举子向达官显贵推销自己的办法,纵然科举不第,能获得贵人青睐也是晋身之阶。

所以沈大寒说要小寒去走龙蓁的门路,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目前社会制度里最常见的一种人情往来——小寒到了长安,若是不去见龙蓁,那才是真得罪人。

沈小寒也不是不懂事的小朋友,唯有闷声道:“知道了。”

大寒知她心意,笑道:“其实无论你是否随赵王殿下一同入京,你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想省麻烦可不行,只盼你去了大唐最繁华之所在,能够恪守本心,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就放心了。”

听她提起赵王殿下,沈小寒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赵王殿下了,确切的说是正月初一那天见过之后,这十来天都没见过他,随口问道:“好久没见他了。”

沈大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换了个话题,她表情严肃而认真,道:“其实你不必去长安的,在军中积功升迁也一样可以成就大业,就只是辛苦了些……倘若在长安有不痛快,就回幽州来吧。”

沈小寒点点头,她把姐姐欲言又止的表情记下来了,却没有问为什么——也许是涉及李溯的每一件事,她都不想,也不敢去细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