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总会不由自主的惊叹于漱玉这封神一般高超的情绪自控能力。
“你居然还有空惦记他?”纸鸟无奈道:“眼下时辰尚早,这些官宦家的小姐公子应是还在穿衣洗漱吧,没那么快见面,只是司马承都死了,萧鉴昀还有利用的价值吗?”
漱玉不答,她扶着床柱,额头抵着虎口,眉头紧皱。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岑姑娘,掌柜的让我给您送饭来,方便进来吗?”
“这虞媚娘待你倒好,既然有饭食,你务必三餐吃饱吃好,我记得之前同你说过,你的身体要好好养着,不能像前世那般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纸鸟望着她苍白的脸色,认真道:“萧鉴昀我去替你盯着,有消息再传话于你。”
漱玉点头,纸鸟振翅飞出了窗户。
“进来吧。”漱玉道。
小厮推门而入。
“请岑姑娘安。”他将盘子放到桌上热络道:“这是金丝燕窝粥,这是莲藕鲈鱼,这是武夷山新摘的正山小种茶,岑姑娘尽管用。”
“多谢。”漱玉也不同他客气,她上腹部翻江倒海似的酸慰难受,拿了勺子舀粥吃,这粥炖的浓稠,又兑了牛乳,口感绵密生津,暖融融滑入腹中,令她作乱的五脏庙瞬间松弛安定。
“白荷怎么样了?”她舒了口气问道。
“哦,白荷姐姐诓客而且还......还与人私通,惹得掌柜的震怒,被掌柜的打发给人牙子了。”小厮扼腕道,“往后恐怕只有给人当丫鬟奴婢的份。”
打发个人牙子了啊......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漱玉又拿了筷子夹鱼吃,鲈鱼刺儿少,鱼肉鲜嫩爽滑,莲酥烂拉丝,汤汁弄白,入味三分,漱玉轻声道:“已经走了?”
“刚刚钱货两讫,应该是走了吧。”小厮说。
漱玉点了点头,将两个干净空碗推给小厮,留下茶壶道:“这菜我很喜欢,茶我留着慢慢喝,你走吧。”
小厮盯着她清雅秀丽的脸看了半天,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可观的饭量,满脸震撼的走了,漱玉不以为意,她从前从未重视过餐食一事,如今竟从热汤热饭中获取了一些趣味。
床头有虞媚娘给她准备的衣裳,她更衣出门,旎芳阁院外有一处停车马的地方,她从修好的角门出,便看见了白荷。
今日的白荷没了钗环红妆,显得憔悴了许多,旁边儿的人牙子正在往马车上搬运东西,显然一时顾及不上她,她抱膝蹲在墙角发呆。
漱玉走近了些,拢了袖子道:“白荷姑娘。”
白荷闻声抬头,看见她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一个小点。
“是你!!”她姣好的面容立刻狰狞,手脚并用的扶着墙站起,狂怒道,“岑漱玉!!你还敢出现!!都是你害得我!!”
她跌跌撞撞的扑来,行至跟前举臂就要掌掴漱玉,被漱玉一手轻易拦下,“事已至此,发疯无用,省点力气吧。”
白荷被她四两拨千斤的推到墙上撞了一下,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彻底被抽离,她像是绷断了那根弦,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我根本就没有想当什么掌柜的第二,我也没有在旎芳阁里笼络人心......可掌柜的不信我!我不过就诓了一次鲁老板,除了葛瑶没多少人知道的,我何至于此......”
“没办法,世事往往难料。”漱玉的语调平静如水,自她身边走过。
“贱人!少假惺惺了,你以为没了我凌二公子和萧小侯爷就会瞧上你么!”白荷咬着袖子愤愤然咒骂道:“你没名没钱没家世,空有几分姿色,在未央都也什么都不是!你以为麻雀变凤凰有那么容易!旎芳阁不过是个小角逐场,你后面自有报应在你——”她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她看见漱玉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手中拿着她的卖身契。
“你......你如何能......”白荷张口结舌。
她知道自己的身价被虞媚娘炒的不菲,今日这人牙子在未央都数一数二,财力雄厚,遂买她回去自纳为妾,但付钱时也肉痛了许久,与虞媚娘讨价还价。
岑漱玉却面不改色的要来了她的卖身契!
她忽然觉得“没名没钱没家世,空有几分姿色”的评价用在岑漱玉身上......并不妥当。
随后,她眼睁睁看着漱玉将那张黑字红泥的纸一点一点撕掉。
“此番只怪你运气不好,撞上了我。”漱玉沉静道:“不然你应是还能在旎芳阁这小角逐场里再斗上一些时日,可在我看来,斗不是长久之计,你难不成还能斗一辈子?”
“唰”
纸片如雪花翻飞,落在地上,被踩脚下。
“你自由了,随便去哪儿都行。”漱玉说:“你才貌无双又身负月琴技艺,饿死应是不容易,踏踏实实经营,没准儿还能遇见第二个鲁平常。”
白荷失了神志般,怔怔然望着那一地碎纸。
自她懂事起,她就被父亲贩卖至旎芳阁,这一纸卖身契伴随她至今,约束着她安身立命的条件,她就像一根菟丝子花,缠绕着虞媚娘,攀附着旎芳阁,即便是她竭力的想要找个好去处将自己嫁了,也不过是换一棵更高更大的树倚靠罢了,因为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所以她一直苦心孤诣的在寻觅一棵良栽。
可她从未想过没有这张卖身契,由自己做主的人生会是如何。
不是丫鬟,不是奴婢,不是卖身卖笑的烟花女子,不是卑弱无名的外室姬妾,好像......多了无数的可能。
“你......你......”她动了动嘴唇,莫名的鼻酸哽咽,一些别扭的感激之余堵在喉咙处出不来,她用力的擦了把泪,再抬起头来看时发现漱玉已经走远了。
萧瑞每天都会按时晨起去给萧矢请安,顺道汇报自己今日的“行程”,不是在哪家诗社作诗就是在哪处书院研读论道,萧矢喜欢听他说这些,因为这会显得他朋友很多,人缘很好,前程一片敞亮。
会撞上萧鉴昀他是没想到的。
这个弟弟自打归京以来就总是神出鬼没,很少能跟萧瑞正面打交道,以至于萧瑞设想了无数次的针锋相对的场面一直未曾发生,满腔的敌意渐渐转为了一种疑惑的情绪。
谭氏不止一次的问过萧瑞,萧鉴昀是不是有在暗中谋划些什么,想等时机成熟憋个大招,其实萧瑞自己也很想知道,故而买通了萧鉴昀身边的小厮,但至今一无所获,原因无他,一来萧鉴昀出门不爱带人,二来萧鉴昀昼伏夜出的活动时间实在阴间,那小厮睁眼的时候萧鉴昀在睡觉,睡觉的时候萧鉴昀又出去了,总也赶不上热乎的。
萧瑞表情复杂的看着迎面而来的弟弟。
不得不说,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即便是在乡野里放养了十年,仍然有着一副隶属于天潢贵胄的好模样,矜贵俊美,恣意张狂,叫人看一眼便再挪不开目光。
“大哥早啊!”萧鉴昀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笑盈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萧瑞浑身僵住,显然很是无法理解萧鉴昀的举动,绝了,他们又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手足弟兄,见了面能相敬如宾的招呼一声已经是彼此的宽容大量了......这勾肩搭背的是几个意思?
“二弟早啊......”他讪讪然挣了一下,试图拱手行礼,“许久不见二弟,还当二弟身子抱恙......”
他的动作被萧鉴昀按下,萧鉴昀神秘兮兮的冲他挤眼睛道:“我有一桩大喜事要告诉大哥。”
“喜事?”萧瑞愣住,不解道:“告诉我?”
“对啊,你是我大哥嘛!你成家立业样样先于我,实在是我的榜样。”萧鉴昀眉飞色舞道:“我娘说大哥优秀,我也不能落后,故也给我讲了一门好亲事。”
萧瑞本还一头雾水,但“亲事”二字出,如重锤砸头顶,令他当即警铃大作。
“二弟也在议亲了?”他竭力压抑着因震惊焦灼而抽动的嘴角,挤出一个不甚完满的微笑来道:“敢问是谁家姑娘啊?”
“听说是羽林军刘副统领家的千金。”萧鉴昀说:“刘副统领年底要升正,到时候跟大哥的岳丈就平起平坐啦!”
他每多说一个字,萧瑞的面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萧瑞的呼吸都不稳了。
“好了,不跟你说了。”萧鉴昀一直觑着他的脸色,语毕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肩头,“我得去见刘小姐了,听说那刘小姐脾气骄纵的很,受不得一点怠慢,可不能出差错。”
“是啊,半点也不成呢。”萧瑞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