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阔儿孤忍着笑,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这人和人之间的差儿比天和地还大,所以抓人呐……”他挺起胸膛,“还得有经验的去。”
小妖们听了一耳朵新鲜事,见狐狸自夸,没一个觉得他自负吹嘘,反都一脸拜服,顷刻间,洞内便被各种真心实意的夸奖充斥——
“阔儿孤好见识!不愧大王的第一心腹!”
“都一样的年纪!阔儿孤的本事怎就几倍于我?”
“我听说狐狸聪明,当真不假!”
“是哩是哩,没有阔儿孤游说,我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哩!”
“你不知道何处,我倒是知道的。我那地方,□□尺高的石刀插了满地,稍不留神就割了皮毛,鸟不来虫不走,哪有这白虎岭上安逸自在。诶呀!幸亏遇着阔儿孤和大王呀!”
阔儿孤晃着尾巴尖,狐狸嘴止不住地往上咧。它咳了一声,爪子往下压了压,示意小妖们先不要说话。等洞里如它所愿安静下来,阔儿孤扫了眼或瘫或立的人类,凑到池鹭身边,喜滋滋道:“大王,那四个人,您想怎么吃?”
怎么吃?
池鹭动了下眉头,她不吃人。
且不说那一耳朵不知真假却有违她常识的话,光见这小妖眼睛乱转的模样便知它另有算盘。更何况,和平年代十余年的见闻堪堪塑成一个她,纵算不上顶好,心肝也不至于黑透,怎么可能刚换了身体,未历他事,便大改性情,将生人肉大口吞下?
她在心里“啧”了一声。
做不来的。
“大王?”
狐怪催促了一句,满洞的小妖无一不望着她。
池鹭望着这一双双在暗处发亮的兽眼,又看了看那几双充满恐惧的人眼,念头转了转,没急着表露自己的态度,反招了招手,问那小妖:“你……有何高见?”
“嘿!大王容禀——”狐怪唱了一声,卖弄道,“时人做肉,以炙、脍、脯、腌、蒸、煮六种为主。依小妖薄见,炙、脍失和,脯、腌失味,水煮失色,唯蒸最好,能留其本味,又滋补养胃。”
小妖们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平日里抓了猎物张口就吃,哪知饮食中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听狐怪说了,也不管其中意思,便拿着新词,一个个起哄道“要蒸”“要蒸”。
池鹭刚想说话,余光扫见那柳眉杏眼的姑娘满脸不岔,她下意识地停了一停,果然下一秒,那姑娘就喝骂起来:“裹皮覆毛的妖怪,批毛戴角的畜生,你娘遭了瘟生你个背主丧良的玩意儿,吊着个尾巴学你爷爷的炙、脍、脯、腌、煮!还蒸?”她语速又快又急,把一个字念得阴阳怪气,“蒸——半截子官话学去山旮旯里卖弄,田汉听了都要笑掉大牙哩。”
紧接着她眼睛一转,瞥向池鹭,张嘴就要来——
池鹭可没有听恶语的喜好,当机立断:“堵上。”
然而离得近的小妖被那姑娘的话骂得一愣一愣的,没一个醒过神来,好在远一点的兔子精机灵,仗着身体灵活,把棍一抛,抢过来用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了她的嘴。
“还唔——”
她说不了话,一双漂亮的眼睛从毛茸茸的兔爪上露出来,恶狠狠地盯着妖怪们。
洞内安静了两秒。
她忽然眯了下眼,下一秒,兔子精受惊般地跳了一跳:“啊!”
众妖闻声看去,只见它不自在地动了动断耳,一副要哭未哭的模样。
便有小妖问:“一短一长,你怎地叫喊?”
“……无事。”兔子精苦着脸,声如蚊蝇。
被惊着的老翁老媪此时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开口求情。
小妖们未曾理会。它们见兔子精没事,注意力便回到刚刚的一番话上,一只白羽小妖犹豫发问:“这人是在骂阔儿孤吗?”
“我觉得不是。”另一个小妖接嘴,它摇了摇尾巴,“阔儿孤的尾巴在那呢。她说阔儿孤吊着尾巴学人做饭是实话。”
“可是我听阔儿孤说人骂人时就爱骂人长辈。咦?我说了好多人。”
“这有什么说法?我爷爷九十年前就被只秃头的大鹰叼走了,要有人骂它它也听不见呀。诶,飞天鹏,没说你,莫动手!莫动手!”
“不用争了!她就是在骂我们!”
“胡说!胡说!”
“阔儿孤没说话呢!扯什么‘狐说’‘鸟说’的?”
“小飓风昏了头啦,莫理会……”
“狗老虎安敢胡言!”
“狗老虎是哪位?今日才知小飓风和翻天虎有亲。”
“哼!谁有亲?谁与豺狼有亲?”
“豺怎么你了?豺怎么你了?来来!你且说来!”
……
“大王!”洞府里吵吵闹闹,阔儿孤的脸色变了又变,它忽大喊一声,压下洞内诸妖的争论,接着草草行了个礼,宣誓似的道,“这人好不晓事,冲撞了大王威仪,小妖这就为大王寻炊具来!”
小妖们眼睛一亮,忘了吵闹,争先恐后地喊着“同去”“同去”。
“诶。”池鹭抬起手阻止。
小妖们也听话,见了她手势,都停下动作,眼巴巴地看着她。阔儿孤左右扫了几眼,刚迈出的半步收了回来:“大王……”
“不急。”
池鹭点了点那个老翁,她听了许久的对话,暗暗留意妖怪们的语气,将自己的遣词用句改过了才开口询问。
“你们是何方人氏,为何到此,被我这……”她见阔儿孤破布上绣着个残缺丑陋、筋疲势软的“将”字,便眼也不眨地道,“小将请进洞来。”
阔儿孤身子一挺,忙忙把那字拽到前面展示。
那老翁带着老媪哭号许久,终于碰着一个肯与他们交流的妖怪,顾不得其他,先拜了一拜,大喜过望道:“大王!大王!山北去有一岭,过岭十里再过涧有一谷,名坎儿谷,我是那里世居的人家。祖上自南部瞻洲来,为避兵祸留居此地,因思故土,故取姓为‘南’,老儿名南葛,旁边是老妻、孙女及家中长工。我家有数代累积的金银,日子算不上顶好,也称得一句有味,孰料近年世局骤乱,兵祸四起,本以为坎谷地僻,老儿又贪那几亩薄田,便心怀侥幸,谁知半月前,有溃兵游荡至此……”
想至伤心处,老人转喜为悲,举袖拭泪。
有小妖被老人呜呜咽咽的声音搅得不耐烦,便质问道:“那老头,大王要你回答问题,你讲这许多有的没的作甚!”
“就答就答。”老翁忙放下袖子,道,“老儿与家人离了故地,四顾踌躇时,忆起幼时听闻南部有一山名万寿山,山上有得道的神仙……”
“嘻,原来是走错地的求道人。”阔儿孤探了探身子,“老人,你听我说,你这脸上褶一层叠一层,好比南坡向阳松,可五庄观里,都是玉雕的童子,金和木,两样事儿,你若年轻个几十年,还能碰碰运道,如今么……”
它摇了摇头。
“狐将军有所不知……”
阔儿孤一听“狐将军”,得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剩下小妖在那里夸的夸,吵的吵,半刻不消停。
老翁见池鹭和狐怪并不制止吵闹的小妖,略一犹豫,鞠了一躬,接着解释道:“昔年我游学上都,听了许多奇人异事,说没动过念头是假。可燧人至此千万代,得道成仙有几人?我自知庸碌,不敢再怀长生之心。如今前往五庄观,不过是因我这女孙胎里带疾,十五年来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好,老儿既已家破,无处容身,便想求个现世人全……将军、大王,”他再一躬身,讨饶道,“我与妻老朽,筋松肉硬,女孙重疾在身,长工体有痴根,都不好吃呀!”
“只消火烧得旺,什么肉不能吃,管什么痴的傻的老的病的,大王,下令罢!今日咱们也热闹热闹!”狐怪撺掇道。
“热闹!热闹!”小妖们喊叫着,声音在这洞里回荡出排山的气势,惹得老翁颤抖,老媪啜泣,少年人惊愤不已。
池鹭不答话,她扫了四个人一眼,悠悠地叹了一声,往后一仰:“唉……”
小妖们立刻停了喊叫,纷纷问候:“大王何事烦心。”
池鹭心想,那可多了,任谁不明不白地穿进西游,刚缓过神,又发现手底下的憨妖笨怪,个个满心欢喜地往歪道上拐儿,可不得长叹三声?
再加上,她隐蔽地看了眼阔儿孤,白纸堆里浓浓的一滴墨,偏要沁得那样深,她不想撕了纸,又好奇墨从何来,那怎样擦墨就得多思量。
好在池鹭已经有了主意。那一眼扫见假痴人,她索性拿他做了筏子,装模作样地卖关子:“有一件事,你们不知。”
“是何事?大王细说,我们纵不知,阔儿孤却可为大王参详。”
“就是就是。”
见小妖们对阔儿孤这般信服,池鹭的谎话张嘴就来:“我曾闻,痴人体有愚根,若有人待他不好,他身体里愚根便要送出一段。因此,时常有愚人在道旁路边行走,好叫那捉弄他的人带走他的愚根。等那愚根送干净,他自个儿得道成仙去了,那得了根的人啊,心窍被堵,一辈子穷困潦倒。”
“原来如此。”白羽鸟妖叽叽叫道,“大王何必忧心,人的事,与我等精怪何干。”
“正是我要说的。”池鹭道,“阔儿孤擒了他来,本是一片孝心。我也想叫大家热闹,只是这人体有痴根,人欺他他都要送一截,何况我们这些要吃了他的精怪?我倒还好,无皮无肉、无心无腑,只可怜我这满洞小妖,血肉做的身儿,若是被那愚根附上身来,堵了心窍,变一副人的呆样……”
鸟妖吸凉气,狼妖捂耳朵,虎妖错遮了面,爪上露出两只眼,一副不敢听又忍不住的模样,池鹭全当不见,接着说:“这些也不怕,猎兽摘果,我总能养起你们。怕只怕心窍一堵,修为不进,百十年的苦难全做了空。他的魂成仙成圣去了,百年过去白虎岭上只剩个我,我要去求哪个才能救回我这个个伶俐的小妖!”
众妖一听,又悲又惧,争先恐后地出声。
“大王,不吃了罢?”
“对对,我跑得快,我把他扔远些,若坏只坏我一个,不能让他害了大家!”
“我去我去!小飓风跑得再快也离不了地,只怕他沿路寻回来,一门心思要害我们。大王,宽我几日,我把他扔过海去,北俱芦洲、东胜神州,管叫他一辈子都游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