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非鬼

陆殊醒来之时,恨不得回铁窗中再关五十年。

他眼不能睁,手不能动,只能挺尸,默默地调息了几个周天……很好!果然!倒霉如他变鬼居然还是残疾,而且体内居然没有半点鬼息!

眼下自己犹如待宰的肥猪,对面一只恶兽。那恶兽涎水滴答,臭气熏天,陆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猜想那东西大致是食腐类野兽,他心中哀嚎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口一震,一团天雷炸在脑海——

他可能并不是鬼!

若是鬼,何必怕兽?!

桥归桥,路归路,鬼走阴路,兽走阳路,八杆子打不着。更何况对面是只爱吃肉的食腐兽!

陆殊暗暗掐自己,疼痛入肉——他娘的——他居然真的还是活人!

“老天,你这样就过分了啊!我想活时,你要我生不如死;我要死时,你又让我求死不得!我就算造了十八辈子的孽,你也不能可着一世报应罢!”他心中一阵唉嗟,一边心思飞转地想着逃生之策。

食腐兽类,最凶残的有鬣狗、貂熊,更厉害者还有一种似鬣狗又似山虎的怪物,名曰鬣虎。若是鬣虎,以他肉、体凡胎加之四肢残疾,恐怕还不如安静躺尸活得久些。

左右都是死,坐以待弊不是他的风格。死在这么肮脏东西的嘴里,想想都觉恶心。时间分秒必争,陆殊又一个周天运行过去,正尝试着动动筋骨。忽然,那东西骚动起,要过来了!

人在最危险的时刻,恐惧往往会叫人本能的紧闭眼,然而陆殊没有,他极为镇定地张开了眼,与那东西对视!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陆殊脑海中七八道闪电霹雳噼啪打过,心中干嚎一声“天要亡我,真的是鬣虎!”

这一惊非同小可,陆殊瞪得眼比铜铃,那鬣虎大约没料到他居然还活过来了,被他瞪得得先是一缩,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陆殊畜力已久,猛地跳起,双手一捞,抓了两把青草挡在胸前,往前用力推出。被扯断的青草汁液横流,那鬣虎被草味刺激得连连呲鼻,暴躁不甘地退后几步。

陆殊心中一喜,赌对了!

那鬣虎之所以不过来,是因害怕这种青草。他身上沾满了青草屑,衣衫之上还有用青草汁画的神秘符篆,才让这恶兽久久不动口。

算是因祸得福,若不是鬣虎吓走了其他猛兽,他早不知在昏迷中果了谁的腹。

事情环环相扣,显然有人刻意所为。

在这命悬一线之时,他来不及深思,左右瞧瞧,荒谷里许多藤蔓蜿蜒而上,心中已有逃生之计。

高处便是生机!

陆殊动了动四肢,适应刚苏醒的肢体,好在这筋骨尚能活动,方才四肢凝滞之感是他元神中带来的。

不幸中的万幸。

左右前后扫视一圈,十步之外一颗古树,古树巍峨苍天,上有藤蔓缠绕着向上。

只要跑到树下,往上便是活路,再细看树下的地面环境,这一看不得了!

只见古树下,一位白面少年倚树而坐,垂首侧颜,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若是死的,倒还好。那少年在他逃命的必经之路上,鬣虎中途发现那少年,定然会弃自己而选腐尸,他便能多一份生机。

而倘若那少年是活的,他这一跑,暴露了那少年,那少年便凶多吉少了。

好死不死,像回应他一般,那少年轻轻动了一下。

竟是活的。

“我一定是做恶太多,老天才要这样玩弄我!”陆殊心中哀嚎,他自问不是滥好人,没道理自身难保还要见义勇为。

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要逃命,却要搭上别人一条命,这买卖带血,在他这里过不去。

他苦叹一声,蹲到地上,那鬣虎以为他放弃抵抗,往前探了半步,就这半步之差,陆殊猛地暴起,用尽力气将新编的青草团朝鬣虎面门执去。那草团中还暗藏了一颗圆石,砸中鬣虎脑门,鬣虎恶嚎着躲避青草,猛退几步。

时机正好,陆殊发足狂奔,边跑边大声叫:“你起来,往树上爬!”

那少年久睡方醒,听到有人叫唤,茫然地抬眸望来。

陆殊不管那少年听没听懂,掷出手上紧急编的树圈,套住了少年。

那少年本是往身后去探什么,被他一套,手便被束住了。陆殊二话不说,用力提人往古树上爬。

“忒重!”他没想到那少年看似文弱,身上竟沉得铁似的。眼见鬣虎已经疾追而来,他现在被那少年坠得上不得,下不得,眼看就要目睹一场人肉宴,陆殊急得大唤:“你快爬啊!”

那少年本是向上望陆殊,听到陆殊喊似乎才注意到有猛兽靠近,他背了一把黑不溜秋的破剑,大概有点功夫,神不知鬼不觉脱出一只手,往背上去拔剑。

谁知,兜头一片黑色罩下来,少年抬手欲去隔开,意识到那是什么,滞了一下,便被陆殊的外衫兜头罩住了。

“把衣服裹紧了,那东西怕我衣服上的味道。你还动得了吗?我拉你上来。”

陆殊伸手去拉,下面还是死沉,鬣虎正目露凶光审视那少年,而那少年竟也不要命地和那鬣虎对视。

见过横的,但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陆殊急得想骂人,喊道:“你倒是使劲啊!”

结果他一叫,鬣虎便抬头来看,眼里贪婪的绿光在见到他时一炽,他身上没了青草服的护持,一身鲜肉刺激得那东西食欲大动。

陆殊暗叫不好,看一眼高处,若他往高处爬,那东西定然徘徊树下不去,那少年难保还要一死;又看一眼远处,若要攀爬过去,也不算难。心意已定,陆殊对鬣虎吹了一声口哨,先于鬣虎进攻少年之前,攀着藤蔓往远处跳去。

他动作敏捷,两跳三吊晃过两棵树,然而命运总要给他当头一棒,他换手抓的藤蔓有一段是枯的,受他坠力,藤蔓断裂,身体下坠时他听到鬣虎已追到正下方,牙口切磋的声音就在脑下。

这种高度根本来不及翻身,左右爬了几手,全皆落空,徒劳坠下一段,他只来得及并指横到唇边——要重操旧业了。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鬣虎的惨叫。

他落入一个坚硬有力的臂弯。

脑袋后难闻的涎水味道近在咫尺,回身去看,鬣虎的血盆大口被一根树枝自下而上贯穿而过,他难以置信地去看正抱着他的少年,道:“你是修道之人?”

那少年转眸来看他,两人抱在一起,这么一看,眼对着眼,鼻对着鼻。陆殊登时瞠目,这人长得也太——

没等他感叹完,那少年神色一变,陡地放开陆殊,退开一大步。

陆殊失了倚靠,跌了一步,勉强站直了,他被这少年避他如蛇蝎之态弄得莫名其妙,眯眼打量起这少年来。

这少年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背一把破破烂烂的锈剑,端端正正立着,文文静静的仿佛邻家十八九岁的读书郎。然而,就算是世上最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也比上少年的风姿,陆殊见的人多了,绝色殊颜已很难叫他动容,而眼前之人,还是叫他眼前一亮。

眉目如画,清丽惊艳,令人心生怜悦;近在眼前,却又似遥在远山,又叫人亲而难犯。美人如此,见之难忘。

那少年被他看得微微蹙眉。

陆殊也不觉尴尬,笑道:“树枝你临时削的?”

少年冷淡点头。

陆殊追问:“为何有剑不用?”

那少年瞧了一眼鬣虎,陆殊从中读出嫌恶的情绪,气笑了:“生死是大,人命关天,其他皆是支末,你师父没教过你?”

那少年并不作答。

陆殊问师父,其实是有意试探对方师门,然而对方不接茬,显然是对来历讳莫如深,陆殊心中啧了一声,盯了一眼这少年的衣着。

这少年说是修道人士,穿的却不是宽袍广袖的道服,而是一件圆襟长衫,右衽顶上系一根盘云结,前襟是很普通的大团云纹,腰束一把素玉带,下裾只到半膝,再往下便是一双素锦长靴,小腿很直,站得笔挺,整个人利落干净,这若在俗世,便是极庄重的仕子打扮,而换在修真界,却有些不伦不类了。

少年任他看,大大方方站着,目光在陆殊脸上停了一下,做了一个示意。

陆殊会意摸上自己的脸,入手一片恶心的黏腻,这是……

鬣虎的涎水!又酸又臭,不知有多少死肉屑。

“啊啊啊啊啊!”陆殊惨叫连连,朝潭水狂奔而去。

整个脑袋扎进水里,狠搓几下,深吸几口气,陆殊觉得还是脏,低头再去捧水,却怔住了。

潭水深不见底,潭面黑如镜,镜面上印着一张少年的脸,陆殊一下就僵住了。

“这谁?”

“这不是我!”

“本座何时变成这副德性?”

潭水倒映出来的是一张清秀的脸,唇红齿白,明眸顾盼,然而漂亮有余,英气不足,实在不符合他从前气宇轩昂的形象。

他不敢置信地凑近湖面,挤拉揉搓都无法把自己揉回原来的样子,他无可奈何,悲痛欲绝地指着湖面,转而再指向苍天:“上天啊,你到底有完没完?”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波澜不兴。

陆殊两嗟三叹地望回湖面,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身上繁复的符纂,醒来健康的身体和灵活的四肢,于是心中明了——他这是被人移魂了。

得出这个结论,陆殊心中哀叹:“多管闲事的好心人,你倒是好事做到底,帮我把魂移全啊!”

不怪陆殊得寸进尺,他之前逃命无暇他顾,此刻静下来,就感到元神一扯一扯撕裂地疼。这种疼痛深入骨髓,无处可逃,越是专注,越是疼痛,凝心聚神时,简直生不如死。于是只好做罢,放弃思考。

更可气的是,他前世残疾,是被人挑断手脚筋并割了部分元神的,如今虽换了副身体,却只是副健全的空架子,他元神中根深蒂固的四肢疼痛依旧是随着来了。

他重活一遭,不仅依旧四肢残疾,还弄丢了部分元神,真是越活越落魄,落了个脑残合并残疾的下场。

他自说自话一阵,唉声叹气,转念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一沉,伏下身,对着深潭侧首对照。

果然照见自己右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点。

这个小点不算明显,之前一闪而过没注意,此时细看,心中陡然翻涌起来,他目光骤冷,蹙着眉低头翻开了自己的衣襟,果然在心口以上锁骨以下的位置又发现一个红点。如此往下,两/乳中间膻中穴,第三个红点;脐下中极穴,第四个红点;右腿足三里第四个红点;左腿三阴交第五个红点,后腰腰椎之间命门第六个红点。

七穴连锁,还差一个穴。——事已至此,陆殊反而不惊了,而是冷笑一声,摸向自己的头顶正中百会穴。

不出所料,也有一颗和身上红点质地相同比皮肉坚硬的凸起,他不必照镜也知道头顶上那枚也是一样的嫣红色。

这手段世上知晓无几,有幸他就知道——每个红点下面其实是一根用人血染红的桃木钉,钉上有他独创的锁魂纹,择新死之人在咽气之日以特殊的力道和术法,钉入体内。这些是他当年亲手默下的符法,现在一五一十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陆殊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天空,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他面色冷峻,却不十分怨恨生气,眨了眨眼,双瞳又复明亮无痕。山谷清幽,风中似有兽声低叫,他听了片刻,恍然又想起什么,举手察看,双手腕上,双脚踝上,各隐隐现出一条半指宽的红纹。

“真是滴水不漏,怕我散魂,连锁魂钉和缚灵绫都给我用上了。”

如此想着,陆殊拍衣站起,捻指捏住了脖上戴的一颗黑色珠子。他之前照水时就看到这东西了,当时以为这脖子上不男不女的锁骨链不过是配饰,如今看来,这根黑色的锁骨链以及链中这颗黑色丹珠,竟是镇元珠!

陆殊啧笑一声:“这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还真看得起我。”

他就是带着这一脸又嘲又冷的笑,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正在的闭目养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