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魇门

童殊心中惊涛骇浪,若在从前,在陆殊的雷霆之怒,对方的人少说也要丢掉半条命。

然而,以童殊现在的心性,面对着辛五这张清艳到不可方物的脸,想着这一段日子的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童殊把要冲破喉咙的怒语,生生咽住了。

张嘴无言,心中却是明白的。

这笔帐童殊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资格指责辛五。

虽被全盘安排,但得了好处的是他。

他想回来,辛五让他回来了,甚至用了更好的方法,留了他全尸,还叫他不必走鬼道;

他要审视世道,辛五便陪着他走了一路,替他披荆斩棘,两肋插刀。

这好的已要挑不出毛病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再有所求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只是,人非草木,做不到无情无念,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的人生,被旁人篡改了,难免要大为光火。

童殊心中一阵烧着烦躁的火,一阵淋着理智的冷水,冰火两重天间,他因元神有残,道心轻震,头痛起来,眼角微微发红。

这点微妙的变化,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一双手先于他扣住了脉门,沁凉而冷肃的灵力不容抗拒地自经筋走遍他全身,童殊眼角的红色瞬间被镇住了。

他一颗道心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冰火夹缝间,恍惚地去看辛五,辛五只是淡淡地收回手,一副等他开口悉听尊便的模样。

感受着辛五的灵力兢兢业业在他体内镇息,童殊知道自己不可能大动干戈了。

他拧眉望着辛五,而后目光游移到某一处幡旗之上,随着那幡旗猎猎招展,他的心绪也跟着一颤一颤,眉间缓缓松开,小半晌后生生忍住了暴躁,能做到表面的心平气和来捋明白这件事。

若说起先不知,但一段时日下来,再猜不出个所以然,童殊这脑子便是摆设了。

能将他的魂安安生生从戒妄山放出来,能与鉴古尊平辈论交,能与冉清萍有相交之谊,这世上有此能耐与资历之人没几个。

境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升的。屈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轻轻松松就要进悟道境,眼看就要晋为真人,这进阶速度仙史上找不出几个人来。

剑修更是难得,当世正经的剑修,统共也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是藏锋境的剑修?

加之辛五还对他常用的术法了如指掌,这只有经常与他交手的人才可能做到。

而与曾他数次交手还能全身而退之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更何况,辛五自始至终没有刻意掩饰。

没有掩饰自己是剑修,没有掩饰自己的境界,没有回避与景行宗人的来往,也没隐藏冷酷的性子,所有事情一直都明明白白呈在他眼前,由他猜,仍他想。

那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审察之态,除了臬司剑的主人,这世上又有谁敢、谁能?

景决,景行宗大能,奉天执道的臬司仙使,大名鼎鼎的洗辰真人——竟然换了个身份到他身边,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样的结论不难推断,只是令人不敢置信。

因为说不通,所以无法相信。

这世道之变,这魔道之乱,要找出源头而将他陆殊这个引子放出来,说得通。

但是,何必劳驾臬司大人亲自出手?

就算亲自出手,又何必自殒道体?

好好的一个悟道境的真人又为何弄到现下还要重新修练的境地?

就算是再一心求道,一心证法,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为什么?

童殊想不明白这症结,是以多少次猜到了景决的名字,都不敢将辛五与景决联系起来。

他每天一口一口叫的五哥居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臬司大人?每每想到这个可能,他浑身便是一个激灵,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辛五问他,你想听到什么?

这个问题童殊当然要问,他道:“我何德何能,得你大费周章倾囊相助?”

他原想直接道出景决的名字,对方既然缄口不提,他便也不说破,私心里他还想看看,辛五到底要到何时才肯主动承认身份。

辛五公事公办地答:“为仙魔相安,事实真相。”

童殊道:“景行宗也查不出芙蓉山血案的真相?”

辛五垂下眼眸:“线索极少,却总有与你相关的事件出现,最好的方法是用你引对方出手。而且——”

辛五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这五十年世道巨变,人心不古,只景行宗已经不够。”

童殊自嘲道:“所以,你为了仙魔相安,把我这个魔王放出来了?”

好让我这个魔王好好干活。

就像五十年前那样,但凡仙魔有冲突,臬司仙使与魔王各安各方;若仍治不住,便是臬司仙使与魔王会面商谈,各让一步,取中庸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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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法子原是令雪楼开创的,令雪楼作为魔君与上一任臬司仙使,也就是景昭的父亲,每年都会在魔域边境见一面,两道一年中的诸般纷乱便在那一日的廖廖数语中定下调子。

仙道受景行宗辖制秩序已有千年习惯,臬司仙使回去施行议定无甚阻碍。

而魔道放纵,难以管束,但前有令雪楼后有陆殊,大小魔头俯首称臣,无人敢有异议。

两道保持了相安无事,由此迎来了两道长达二十余年的治世。

说起来,有那么几年,他与景决分别代表着仙道与魔道公事公办地议过事,就在冷湖边上的银杏林。

那是一大片银杏林,不长一棵杂木,秋季时漫天飞舞着心形亮色黄叶,地上厚厚一层柔软的金黄叶毯,魇门阙的小婢会在道中央摆上乌木案椅,他便是一年年抿着酒杯等景决从林子那头徐步走来。

说来奇怪,最后两年,景决提议将一年一议改为一年四议。

于是春夏秋冬,他都能看到貌美出尘的臬司仙使在雨帘中、骄阳下、黄叶里、白雪里,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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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朝辛五投去嘲讽的目光。

辛五睫毛颤了颤,眸光与童殊目光相接,有一瞬间似有痛色闪过,又仿佛那只是假象,眸子里转瞬又复无波无澜,深不见底,油盐不进。

童殊摇头,辛五的眼神已经很明确了,没必要再问了。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他心中烦乱,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还想听到什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人自作主张安排了他,招惹了他,又对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要是从前,他早要收拾对方了,可现在对着辛五那张脸,他连装腔作势的凶狠也做不出来。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这是栽了。

童殊低下头,调息片刻,再回眸时,眼底如常,他没事人般干笑两声,随意地抓了抓头发,佯似无奈又气愤地道:“你们这样不经我的同意就安排我,我很生气。现在我生气了,得换你哄我。”

意料之外,等来的竟不是狂风暴雨,辛五好半晌才说出话来:“这便罢了?”

“还能怎么样?”童殊耸了耸肩,看到辛五总算有点表情的脸,不由笑道,“我得了这么多好处,谢你还来不及呢,总不能倒打一耙罢?就算是以前的陆鬼门再嚣张跋扈也不至于如此不讲道理。”

辛五道:“你可以怪我。”

“不可以的,人贵有自知之明。”童殊笑笑,一眼瞥到辛五背上的山猫露出一边毛绒绒的耳朵道,“倒是还有句话要问你。”

辛五面色微微一变,颇有些“终于来了”的意味,等着童殊说话。

能在辛五脸上看到这些许的动容已是难得,童殊多看了两眼才道:“你并不喜欢猫猫狗狗的,怎还肯替我养猫?”

辛五一滞,被他这天马行空的跳跃良久才艰难地道:“就问这个?”

童殊原笑得装腔作势,他看辛五这副添了些烟火气的神情,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下,有些痒,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不生气,跟五哥有什么好气的呢。

正笑着,童殊突然眉梢一挑,侧耳倾听了片刻,神色凝重道:“魇门阙有事,得速速去一趟。”

不必分说,两人一路而来早已不分谁的事,两人身影一同赶往魇门阙。

魇门阙是一座耀眼夺目的三层高楼,乃令雪楼亲自设计,雕梁画栋,小处玲珑别致,大处金碧辉煌,望之令人赞叹,这是明处的。

而暗处禁制重重,机关机巧,寻常人根本难以踏足。

令雪楼自视甚高,甚少借用阵法,魇门阙除了整体禁制是令雪楼设下的,其他的机关均是陆殊所布,极尽奇巧,步步有险。作为布阵之人,童殊要带上修为高强的辛五上魇门阙如履平地。

但要带上山猫却难了。

山猫灵力极稀薄,只靠童殊那一缕细魂根本受不住令雪楼所下禁止。

停步楼下,不待童殊去抱山猫,山猫已先一步刺着毛从辛五背上探出头搭出两腿,作势要跳。

摄于辛五,没敢跳,圆滚滚的脑袋正转向童殊求助。

辛五往后伸出手,在它脑袋上轻拍了下,输了一道护体剑气给它,淡淡地没说什么。

山猫这才得了同意般一跃到童殊肩上,踩着童殊的肩骨想往童殊脸上蹭,但这也只是想想,山猫在收到辛五的目光时,机警地改伏在童殊肩头。

童殊无奈笑道:“我也给你一道护体煞气,有它在,魔人见之退散。难得来趟魔域,你到处看看。”

猫得了两人的护休灵力,目光在两人间意味深长地转来转去,看得童殊莫名有些耳热,轻拍了一下道:“去吧,想我们了再寻来。”

猫最是好奇的动物,这一去魔域,大约没有十天半月不会回来了,童殊颇有几分我家有猫初长成、不由家长的意味看向山猫,原还想嘱咐几句。

却见山猫跳下他肩头,临走时还在辛五脚上转了几圈,听到辛五淡淡一句“去罢”,才得了令般甩尾而去,两三跃便没了身影。

有辛五与童殊两人的护体灵力,这山猫在魔域的动物里几乎可以横着走了,童殊放心地收回视线,自顾道:“明明是我养的猫,它怎什么都听你的?”

辛五目光微凉地看他一眼,道:“随你。”

童殊被噎得哑声,然而对方说的没错,连他都得听辛五的,他的猫随他很正常。

魇门阙主色大红,除了红墙红柱红门,每一道转角与门边皆挂着红色轻纱缦帐,童殊从这千丝万段的缦帐中走过,听着风声拂着丝帐带出细响,眼前似有人影幢幢。

这是魇门阙最邪门也是最独特之处。

但凡在此处住过之人,发生过的事,都能在阙楼里留下幻影,那些人影或悲或喜或痴或狂,一闪而过。

令雪楼极爱看这些幻影,可他布了阵脚后便撒手不管,却要求陆殊精益求精。

在令雪楼的压迫下,陆殊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出这等精妙的阵法。此时再次见到故人幻影从眼前闪过,童殊一时有些分不清今昔何夕,他原要出手散去那些幻影,看辛五不受影响,便也不动作了。

撩开一层层缦帐,转过一道道廊角,节节登上第三层高楼。

一阵奇异的清香飘来,童殊鼻翼翕了翕,露出会心的微笑。从红缦间举目,视线穿堂而过,停在大殿深处的高座之上。

那高座形制特别,长而宽,类似长榻,能体乌黑。

榻上卧着一人,红绸长衣,红摆委地,长袖搭边,如瀑的乌发一半摊在榻上,一半垂在榻边。

那人一手举壶,玉液如柱,启口接住。

大约还是不够尽兴,那人旋身坐起,揭盖倾壶而下,长饮之后,一阵开怀畅笑。

那笑声清朗,却是个男子。

他半卧着撑着脑袋转视而来,双颊经酒气微熏泛着轻潮,长眉如勾月般斜挑而起,三分慵懒七分洒脱,一双眼犹如朗星,隔着幽夜昏灯远远望来,能叫人半夜惊醒。

芙蓉仙境陆公子,多少清闰梦里人。

魇门惊阙陆鬼门,万千邪魔魇镇王。

童殊倒吸一口凉气,那高座上的男子正是自己!

那般眉目,那份恣意,是初封鬼门魔王的自己!

第一眼乍看,像是真实的人形;敛目细看,便知那不过是幻影。他当年看自己幻影觉得隔应,已将自己的幻影全皆除去了,如今却还存有,想是温酒卿专门用术留下的。

方想到温酒卿,便听到有人唤道:“小殊。”

那榻上的“陆殊”长眉一挑,脸上浮出笑意,唤道:“姐姐。”

侧边红缦卷起,走出一位高挑的红衣女郎,艳美绝俗,妍娇夺目,那是温酒卿。

令雪楼爱美人美酒美景,座下有十位仆婢,女的国色天香,男的风流俊丽,依次取名为忆霄、尔愁、山飒……酒卿、石青,名字中皆用了数字的化音。温酒卿排行老九,名字里有个同音的“酒”字,她在十仆婢中资历浅,却是陪在令雪楼身边最久之人。

那幻影是温酒卿最美时的样子,少了几分在令雪楼座下时的卑微,也少了几分后来与陆殊一同主持魇门阙的强悍,颜色与仪态恰到好处,她嗔笑着道:“小殊,你又喝多了。”

说着便去收陆殊枕边的酒壶。

陆殊晃了个手花,拦住了温酒卿,伸手停在温酒卿腕下,温酒卿浅笑道:“就你事多,走这两步哪还用扶?”

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把手搭在童殊的手背上,由陆殊扶着坐好。

那陆殊扬手散开酒气,殿内的灯烛亮了几分,他侧身坐到榻边,执起温酒卿的手,并指压在脉门,脸上笑意浓,手上不遗余力朝温酒卿脉门输入了绵绵魔息,轻声道:“姐姐胎像不稳,还是少走动为好。”

温酒卿轻轻抚了抚尚未显怀的肚子,与陆殊相视而笑。

这画面暧昧而温情,两人的幻影皆留在最美好的年华,花容衬月色,柔情共蜜意,一对璧人,双双入影。

难怪有人称陆殊与温酒卿为魔门双煞。

按说陆殊继承了令雪楼的魇门阙,温酒卿算起来乃是陆殊座下仆婢,尊卑有别,然而二人却能并称,原是私下有这等情谊。

眼前这幻景,童殊不陌生,是曾经实实在在的场景。不知温酒卿花了多少精力才保这一段幻影五十年不散。

童殊看得入神,而旁边的辛五却面色冰冷,眉峰聚起。

似是想起什么,眼底隐约现出一丝痛色。

作者有话要说:温酒卿的孩子不是陆殊的。

身体原因,下次更新得等到周四或周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