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疼否

走出魇门阙大殿,童殊往回望了一眼,方才诡谲的阵符已消散,纱灯的绯光落在明净的地砖上,闪出微幽的光,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在他右手的奇楠手钏上多了两颗血色珠子。那珠子腥红暗沉,浓淡不均,阴诡古怪。童殊举手对着纱灯照了照,珠子既不能反射光线,也不透光,他叹了口气,将那两颗珠子与奇楠珠子扣紧,道:“算你们运气好,碰到了人间难寻的通灵奇楠,通灵奇楠能通三界,穿死生,聚风水,有了它,他们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童殊也是最近才发现,辛五给他的奇楠手钏远不止价值连城,这些奇楠珠子竟是世间难得的至宝!由它制成的追魂索竟还能固魂聚气,在这些珠子的滋养之下,他的元神一点一点的修复,虽然被强行撕裂和丢弃的元神已经不可能复原,但有这些通灵珠子在,能让他破碎的元神弥合,时日长久后头疼也会减轻不少。他之前并不敢相信这些奇楠珠子是传说中的通灵至宝,直到确认了辛五便是景决,他才验证了心中大胆的猜测——这当真是通灵奇楠。

只有伴随大能修行飞升的宝器才有通灵之能,而事实上凡人飞升既是离开尘世,此去杳无音讯,是飞升还是身殒从无得知。身殒之人能留下东西,可那些东西必定未曾通灵;而通灵之物却必定是随主人飞升,世间再无。要得此等宝贝,已经不是财大气粗就行的,得有仙缘。

这便是几乎是绝了可能了。

但若一定要在凡尘找寻些许仙迹,旁的宗门或许难有,而景行宗却是例外。

景行宗奉天执道,几千年宗史,历任宗主与臬司剑主代代传承,不乏大能。他们修为卓绝,功德无量,若说连臬司剑主这等半神之体的人都飞升不了,还有谁能飞升呢?

童殊轻抚着那奇楠手钏,以指轻点那两粒血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是个穷小子,没啥好东西,比不上五哥家是仙门名宗,家大业大,他自己又是有神泽之人,只有他手笔通天,拿得出这等通灵绝世宝器。你沾我的光,我沾五哥的光,我们都沾着景行宗的光,也不知我是哪辈子积的阴德换得天下掉下来一个五哥。唉,说起来,我这便宜占得越发不好意思了,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惶恐?”

他口说惶恐,心里其实更加惶恐,他从未承如此重情,而且越承越多,眼看就算是砸锅卖铁卖身卖血也要还不起了。他心中一时叹气,一时某个地方又砰砰直跳,他不禁往辛五离开的方向望去,虽然不见人影,但他知道,只要一个转角,一定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静静等待。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神奇的平静下来,自己也没察觉地勾起了嘴角,他以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两颗珠子,轻读咒语,通灵奇楠的仙泽将那两颗血珠包裹起来,血珠周身多了一股安详宁静之气,他对着血珠道:“既来之,则安之,来日方长,往后你们便与我一起修行,好好珍惜这难得的仙泽吧。”

童殊提步前行。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温酒卿又追出来,童殊见她脸上泪痕已抹去,这个绝计不肯在人前有半分脆弱的女子已收拾起方才的撕心裂肺,她或许会在未来无数个夜里一遍遍痛彻心扉,但在外永远是那个杀气腾腾的女魔头。

童殊既心疼,又欣慰。她看着温酒卿走近,见她略一俯首,递过来一个卷轴。

童殊问:“何物?”

温酒卿道:“众魔血契录。”

童殊惊道:“从前那副?”

温酒卿继续道:“从前那副随着魔人老的老,伤的伤,名字或消或淡,已是残卷。这一副,是方才来闹市的魔人们主动取血新录的。”

童殊展开,一阵扑鼻的新鲜血腥之气,里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一个个以血而书的名字,这些名字里有曾经的老魔人也有新魔人,童殊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这众魔血契录是由九层山阴纸浸桐油所制,遇血吸入,遇水不透,一旦以鲜血录名,便如下了投名状,被录一魂于名录内以供驱使。执录之人,能千里之外提魂布阵。此录只有令雪楼用过一次,那一次却是令人啼笑皆非。彼时令雪楼初制此录,一时兴起,便提了众魔到了遥远的南关,众魔不明就里如临大敌,只见令雪楼大笑几声,合上卷轴又给大家送回原地。来也勿勿,回也勿勿,一个一时兴起之举,却给众魔种下了深切的恐惧,只觉令雪楼简直人间怪物,深不可测又喜怒无常,众魔血契录由此名声大噪,人人惧之。此器过于邪门,童殊未曾用过,只在去芙蓉山时曾随身携带,本意只想用作威吓,最后也没用上。

此时,童殊手执此卷,只觉有千斤重,他推回给温酒卿道:“从前都用不上,如今更不用了,这卷轴留在魇门阙罢。”

温酒卿也不坚持,袖了起来,道:“留在楼里也无妨,你若有事,我必定第一时间赶到,到时再交你不迟。”说着,便往童殊手里递来另一个卷轴。

童殊接过,此卷轴上书《魇门十使图》,童殊见过,是令雪楼座下十使者出行图,图中十使形态生动,各领风骚。童殊奇道:“怎把此物交我?”

温酒卿道:“此物在手,魇门十使任你差遣。”

童殊道:“十使只剩你与姚石青,你不用招自会前来,那姚石青既是背弃之人,不用也罢。”

温酒卿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我虽不知你此行所去何事,但总归十分要紧,带上总比没有的好。再者,既然信仙的踪迹都能再现,其他八使或许也有留世音信。总之,你带上便是。”说着不等童殊拒绝,又递过来一个木匣子。

童殊都要目不暇接了,入手是一方冰凉的冷玉盒子,这是专用于装山阴纸的法匣,童殊吃惊道:“怎的连这都给我?”

温酒卿郑重道:“别有用心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人都当此物还在我处,放在你身上反而安全些。再者,只你会用,跟着你还有些效用。”

知已之人,温酒卿不必多说,童殊心中便明了,那暗中之人骗走一打山阴纸,若是不够用,想必还会再来骗;而且,没有法咒,只有山阴纸也是徒劳无益。但凡事总有例外,若当真遇到那人,他手中有山阴纸便容易对敌。想到这里童殊点头,将山阴纸收下了,另从袖中摸出方才那枚黑金客铃要递回给温酒卿,温酒卿却笑着将他手推回道:“此物于你朋友还有些用处,你带去给他。”

也不知哪来的灵犀,童殊真是两辈子都没这么机灵过,他几乎在温酒卿提“你朋友”时便晓得了其中利害,声音一紧道:“他来魇门阙受过伤?”

温酒卿先是一讶,随即又了然地哭笑不得道:“你啊,记吃不记打,你刚来魇门阙时,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都忘记了?”

“我以为……”童殊心中一紧,话音都有些不稳了,“我以为……他身份特殊,令雪楼对他总要令眼相看一二。而且,令雪楼既能为他亲手做客铃,想必心中是高看他一眼的,不至于对他出手的。”

温酒卿道:“主君后来连魇门阙都交给你,可你初来时,不也一样受遍主君责训。”

童殊心中狠狠一抽,声音发紧道:“那他……就是我那朋友……他的伤?”

温酒卿从未见过童殊如此紧张旁人的神情,心中一时惊诧,面上却不敢叫童殊瞧出异样,一边心想着我这弟弟终于知道好好交个朋友了,一边尽量将语气放平常道:“于魇门阙,你与你朋友又有不同,你是主,他是客,魇门阙难得来个客人,主君不至于下死手。不过,毕竟你那朋友不请自来,主君总会有些处置。你只需将客铃交给你朋友,它便能吸尽主君在他身上种下的驱逐符。原本以为你那朋友既多次来,你又常在正殿,他总归会到正殿走一走,这客铃先前便挂在正殿顶上,他但凡到那里与你共叙片刻,也足够客铃解他身上的驱逐符。不想,他竟一次也未曾靠近。后来你走了,他便也再没来过,我想送他此物解符却再没机会,不想,这一等便是五十年。”

“他竟一次未曾靠近。”童殊喃喃道,“他若靠近,我必会知晓。我若知道,便不会叫他受驱逐符之苦。”忽然想到什么,他提到,“令雪楼用的是何种驱逐符?”

“此符我会,示范你看。”温酒卿说着打了一个手诀,一记寒光落在童殊手背上。

“啊!”童殊低呼一声,道,“这么痛?”

温酒卿更疑惑了,她下手其实不重,只用了令雪楼一成不到的力,加上童殊极是耐疼,方才的一记驱逐符于童殊而言应当是不痛不痒不值一提的,她瞧向童殊裹着纱布的手,那赝品上邪的所带来的疼痛比之方才不止十倍也不见童殊喊声疼。再联系童殊对那位朋友的紧张,温酒卿心中颇感宽慰,只觉这个弟弟终于知道疼人了。不过,这想法也是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童殊又要掩饰起来,她于是正色道:“我只用了三成力,实际比方才要疼三倍。加上主君修为远高于我,还要再疼几倍。不过,你那朋友既然能受得住这许多日子,想必于他而言是不算疼的。”

童殊喃喃道:“人都是肉长的,哪有不疼的……”

“你原来也懂得这个道理啊。”温酒卿心下大慰,打趣道,“你既知疼,就该好好爱惜自己。”

童殊一愣,心想,辛五也经常这样劝我,温酒卿是将我当至亲看待,那么辛五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的更了一章。

久等了各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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