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送礼

分别时,温酒卿再三看向童殊手中的珠子,虽然已极是克制,却仍掩难舍,其中浓浓的骨肉情深,叫他更是心事重重。

心中千头万绪地出了魇门阙,转过廊角,童殊便见廊道尽头,青衣男子默立栏边,垂眸远望,正在出神,大概所想之事并不欢喜,眉尾微提,若有心事。童殊方走过转角,对方便知道了,侧脸看了童殊一眼,目光从童殊手上的三个魔器一掠而过,转开,得体而淡漠。

童殊初见辛五时,辛五还是一副初出茅庐的少年模样,也不知是否错觉,不过月余,辛五似乎变了一个人,身量高了,举止和气度也内敛冷峻不少。平日里时时都见着,并未察觉太大变化;此时,带了心事,深看之下只觉眼前的辛五与初见时处处都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秀气得有些羸弱的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似乎少了点东西,那东西像是某种类似的期待,曾有着微弱的光,也不知从何时起,那样的光已经悄然不见。童殊只觉心头一空,有什么东西掉落,他第一次感到遗憾,错过了那个新生的少年辛五。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那个冷血冷情的景决了。

一个人到底能有几面?那个冷言冷语公事公办的臬司大人;那个几次三番来探他的神秘友人;那个五十年夜夜都来看他的狱司;那个日日夜夜陪伴他身侧的五哥,到底哪个才最接近真实的景决?

他与景决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是错位的,以至于南辕北辙,鸡同鸭讲。

而且,这种错位,自始存在。

童殊努力回想,初次见景决是在何处?

竟然毫无印象。

好像自认识以来,见面除了打,便是视而不见,连招呼也很少正经打过。

童殊慢慢走过去,五哥两字就在嘴边,想要嬉皮笑脸喊对方一声,却又委实叫不出口。什么都知道,却还装模作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别人的照顾,实在太过没脸没皮。正不知如何开口间,突然一阵强烈的威压逼进,童殊一抬眸,已经被笼在辛五凛列的剑意里了。

“你又动了手钏?”辛五单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带锋地落在奇楠手钏的两颗血色珠子上。

“我——”童殊在辛五冷峻的威压之下,只觉张口困难,他其实有办法抵抗辛五的剑气,却没有动用术法,只轻咽下喉间泛起的不适道:“我取了两颗奇楠珠子用来锁两个阴童的魂,你这珠子真是好宝贝,不仅能锁魂,还能养魂。”

“所以,你是知道它的用处的?”辛五冷声道。

“知道……”童殊感到辛五的怒气在上升,他看不清辛五的神色,那双浓密的眼睫此时沉沉地压着眼帘,下面似乎有什么可怕的猛兽正要脱笼而出,童殊只觉不妙,连忙又补充道,“先前不知道,最近才知道的。用了你这么金贵的宝贝,我真是——”

“你不要再说了!”辛五的剑意猛的一涨,却又在眨眼间如被寒冰封锁,童殊喉间刚涌上的铁锈味瞬间凝住,刺痛的剑意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刺骨的冷意。

只在吐息之间,剑意一爆一收,竟能收放自如到这种地步,剑修炼到如此境界,当真世所罕见,童殊心中一边震撼得快要五体投地,一边又着急上火,他道:“五哥,这次急事从权,未经你同意,我擅用了你的宝贝是我不对,我今后一定加倍奉还。”

“不必还了。”辛五松开了手,他周身的威压也散去,只剩下一身清冷,立在原地,微仰起头,不知看向遥远的何处,道,“既送你了,便是你的。如何处置,听凭你意,于我无关。”

什么叫做与我无关?

童殊心中一紧,与此同时,他喉间那点血沫被不知什么力量轻轻地抹去了。他自然知道这出自辛五之手,便从方才乱七八糟的情怯之中生出勇气,伸手去拉辛五,却是五指空空。

辛五连一片衣角都没让他摸到,童殊心中如有巨石坠落,道:“五哥,是我又做错了。”

“你没有做错。”辛五转身,不再看向他。

“你是担心我这奇楠用了两颗,剩下的不够自己固魂和养魂吗?五哥,我现在魂痛已经好了很多,你这珠子有奇效,只消再用上十几年,必定让我再无病痛缠身。五哥,你放心。”童殊追过去,转到辛五面前。

童殊比辛五略矮,此时面对面站着,只能微仰着头,他一时情急,两只手紧紧握着辛五的手臂,想从辛五眼中看到些许气消的神色,可那双眼此时如三九寒潭,冒着丝丝凉气,只听辛五道:“你是陆鬼门,万事自有主张,轮不到旁人放心与否。你说十几年便是十几年,谁也不能强求你早两年好转。”

童殊连忙道:“其实于我而言,早两年晚两年实在没什么差别,你看我现在有手有脚,活的挺好的。”

也不知哪又惹到对方,辛五眼中正要散开的寒气猛的又聚在一起,陡地厉声道:“夜夜疼痛难眠叫好?四肢筋骨无力叫好?五指弹琴血流不止叫好?”辛五突然冷笑一声,把他的手掰开,十分坚决的力道,却没有伤着陆殊包着纱布的手指分毫,“陆殊,如果这便是你的好,那什么是不好?”

他们再一次不欢而散。

辛五已经先一步抬步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辛五与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明明在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却没有半句交谈。

好在方向是一致的,两人之间这种根本的默契还在。

童殊一颗心都要揪成麻团了,最终落在辛五没有要跟他分道扬镳的一点庆幸之上。他手心里还抓着那枚客铃,现在却不知以什么理由送给对方。这始无前例的患得患失实在是让他烦恼的很,好在他是一个特别想得开的人,脑中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前各种风流潇洒的过往,福至心头地想到一个词“礼多人不怪”,便二话不说,追上去几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客铃往辛五手心一塞道:“送你的。”

说完生怕辛五把东西还给他,两三步便蹿到前头去了。

只留辛五云里雾里怔在原地,他将手摊开,手心是一只极为精致的黑金小铃,小铃轻闪着绯光,绯光有灵识般钻入他的身体,那五十年来日日夜夜撕扯的痛感便被神奇的抹平了。这黑金小铃,色泽厚重,符馔古朴,手法却又随性风流,小小的铃身映在他的眼瞳里,一点点化去他眼中的寒霜。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化尽剑意后,如同春日清湖,泛着轻柔的涟漪,他轻声问道:“你何时做的?”

“什么?”童殊跑的远了,没听清,他见辛五神色好转,顿时眉开眼笑。

只这一笑,便如拔云见日,晴空万里。

“我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他是这般,何必与他置气。”辛五喃喃自语道,“奇楠终归身外之物,不若再找两颗,由着他罢。”

魇门阙楼下一马平川,走出五里地是一片小树林,树林中间有小溪穿过,此处林风鸟鸣,寂静无人,此景此情最适合谈心。童殊心想都说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男人的脸其实也一样,这辛五说高兴便高兴,此时正与他平行而走。

突然,林间有风穿过,辛五忽的一顿,一身剑气陡然暴涨。与此同时,童殊也已经捕捉到一丝死气。

顺着辛五所看方向,童殊看到在前方小溪边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敛去一身魔息,是以童殊与辛五的神识之前都只将其当作普通人。可是那魔息能敛,一身死气却难掩,走得近了两人便立时警觉起来。此时月色初上,那个人一身淡薄紫衫隐隐绰绰,两根紫带缠在夜风里,似随时会被黑夜吞噬。那个人向童殊与辛五转过身,背着月光,略侧着头,整个脸浸在黑暗里,五官不清,但苍白脸色十分惊悚。

一直等童殊与辛五走得近了,那个人才开口道:“陆鬼门。”

不同于白天时的嗓音,此时他的嗓音极其古怪,嘶哑破锣般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着脖子,像吊死鬼的濒死挣扎。童殊一听之下,打了个激灵。与此同时,又见那个人转过头来,童殊目力渐长,是以在夜色里也看清了那个人两团深深的黑眼圈以及失去血色的嘴唇。一个活人,却比死人还重的死气,童殊又是一阵恶寒,道:“原来,你才是你的真身。姚石青你怎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姚石青却答非所问道:“我来向陆鬼门讨一样东西。”

童殊直觉与三件魔器有关,略顿了下道:“哦,何物?”

姚石青道:“魇门十使图。”

童殊心想果然,再道:“你凭什么认为东西在我这里。”

姚石青道:“温酒卿那女人最是针对我,我要往东,她偏要往西。她知道我想要这副画卷,便一定会给我出难题。如今,最难对付之人便是你了,她一定是把东西给你了。”

童殊心想,难道是酒卿姐姐料到会有这一出,才把东西先给我了,只是温酒卿一向办事周到,没有理由私底下给自己找麻烦,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想到这里,童殊道:“我凭什么给你?”

姚石青诡异地笑了一声道:“世人皆怕陆鬼门,可我偏不。你也看到了,我已经跟死人差不多,死且不怕,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了。你若不给我,今日便休想从这里过去。”

这姚石青视容貌比性命还重,白日里在人前尚且要扮楚楚姿态,这个人为温酒卿一句鄙视容貌的话都要大动干戈,而此番来找他,却连基本的装扮都懒得管了,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想来,绝计是不可能善罢干休的。只是童殊好奇,还有什么在姚石青的眼里,是比容貌和性命还重要呢?便故意刺激他道:“若我偏不给呢?”

姚石青脸色一阴,烦躁之极地道:“真是麻烦,那只能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的五哥,还不快收了做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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