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沉思了片刻之后道:“他先是看有没有自己的画像,看到有了,确认令雪楼没有摒弃他,已是达到目的,可他却又一直看令雪楼,他到底是要看出什么?就为了这点事,把自己搞得古怪阴谲,我理解不了。”
辛五目光一闪,道:“为何?”
童殊道:“我理解不了这种浓烈的情愫。世事苦,活不易,本已滋事烦扰,何必自寻烦恼?”
辛五道:“你知他是为何种情愫?”
“多少知道一些。”童殊答。
辛五抬眸瞧向他,静待下文。
童殊接着道:“别说他是十近使之一,就是楼里普通的小使也很少有被驱逐的,他当年被赶出魇门阙,震动不小。我掌楼之时,相隔他被赶出楼已有一段时间,仍时有人议论。温姐姐与我说过,令雪楼在姚石青年幼时收他入麾下,给他庇护,教他术法,于他是如父如师的存在。不料有朝一日,他被令雪楼不留情面赶走,自然是不安不解又怨又恨。可今天,他终于知道令雪楼心中其实尚视他为十使之一,自然是心也安了惑也解了,于是怨散了恨消了。”
辛五听他讲着,目光里有什么情绪又无奈的消散了,他微微凝眸道:“只是如此?”
“还待如何?令雪楼都死了,他再怨再恨又能找谁去要说法。比之当年陆岚待我,姚石青已算幸运。人死如灯灭,连我都不怨不恨了,他还有什么好怨恨的?”童殊大喇喇道。
“亦有理。”辛五面色一苦,长久地陷入沉默,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童殊有点摸不着头脑子,不知哪里说错话了,正在抓耳挠腮思索着,突然又听辛五道:“在你看来,何为烦恼?”
童殊道:“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在我看来,生老病死不算苦,毕竟自己能做主;后三者才是苦。”
辛五道:“如何不苦?”
童殊道:“有个词叫无欲则刚,这四个字简直是处事真理,人情盾牌!只要没有欲望,便什么都奈何不了我了。”
辛五眼中一黯,道:“所以你便不怨不爱不求?”
童殊一挑眉道:“若又恨又怨又求,心魔丛生,我早走火入魔八百回了,哪还有我!”
辛五低头不语,似乎是赞同了他这种说法。良多,又忽然道:“少说一样。”
童殊转眸一想,知道辛苦指的是哪一样,道:“情爱之事太过麻烦。亲友爱人,哪一样不是羁绊……”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下去,“我娘不在了,陆岚那坏东西也不在了,这世上能用血脉羁绊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这一番话,童殊提到了陆岚,如今他已经能释然地承认,他对那个姓陆名岚的人曾经有过强烈的期待。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期待来自父亲的关注和认可,他每一回的闯祸,第一次的努力,都只是希望某个人多看他一眼。可是,那个顶着父亲名头的人,从未给过他正常的父亲回应,甚至像个仇人般对待他。他怨过恨过不解过也期盼过,如今当真是释然了。
这世上无奇不有,谁也不能保证虎毒一定不食子,他只是运气寸点,碰上了难得一遇的变态人渣罢了。
辛五陷入了沉默,长久之后,才缓缓道:“旁人如何?”
童殊眼中一亮,而后又现出忧色:“旁人,有的!我还有大师兄!只是,我师兄也不知在何处,接下来我们便去寻他吧!”
辛五目光凝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童殊谈大师兄便面露寒霜,他目光微微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童殊还不知辛五的神情是心疼。一个人丧失感知情爱的能力,走到绝情断爱这一步,大都是生活的弃子。他前生被父弃,被族弃,被世弃,有父不如无父,有家不如无家;又被毁去体魄,痛失亲母,生死边缘几番挣扎,一身柔情化为一腔孤勇,玲珑心磨成金刚钻,要么成魔成鬼执着不挠,要么看开看破绝情断爱。前者如姚石青,后者如童殊,其实说不上谁比谁更胜一筹。
童殊等了一会,不见辛五接话,他思绪极快,忽的又捋明白一件事,道:“你的意思是,姚石青对令雪楼另有私情?”
辛五打量了童殊一眼,淡淡点头。
童殊又道:“我不明白。”
辛五竟开了金口解释道:“万念俱灰之人,或厌世或求死;而姚石青半人半鬼仍不肯死,这世上必有一事或是一人他放之不下。”
童殊心想景行宗之人当真是火眼金睛,他原只当景决冷血无情,不想竟对人情亦是通透,便再问:“若他执念在令雪楼,可令雪楼已死,他执念所系何处?”
辛五道:“在他看来,令雪楼没有死。”
童殊疑惑地望向辛五。
辛五目视远方,缓缓道:“事实不重要,重在他如何看待。一念灭,万念俱灰;一念生,万物逢春。他要活着,便要他活着,如此而已。”
童殊咬文嚼字地啃了一番这句话,才分清最后一个他指的是令雪楼。可理清了仍觉辛五话中有话,他蓦地想到曾在话本里看到过一句话——“世有一人,美好出尘。如星如月,永夜不灭。他不会死,他还活着。”
他这般想的,便这般读了出来。
辛五闻方突然僵住身子,立在路中央,定定地望着童殊,童殊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鼻子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我在话本里看到的,故事讲的是一名男子,沿着大河,苦苦寻找多年前被大水冲走的妻子,人家都说找个死人做什么,他却说妻子是仙子不会死,一定还活着,乡亲们都说那人疯了——哎哎,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出了小树林,便是一片沙砾地,再往深了走,便是火石地,难行且烫。修为不够的,走不了几步便要废去双脚。童殊修为虽有提高,但苦于手脚残疾,行走不顺。加之今日他频繁用术已是疲惫,此时又值夜深之时,正是他最难熬之时。他对着一地火石有些发怵,正想着咬牙忍过几步算了,却是脚下一空,他被人一手捞起,打横着抱了起来。
童殊此时整个人横着悬空,只一把腰受着力,那里又痒又酸,头脚又不平衡,双手在空中扑腾一阵总算捞住了辛五的脖子,一把搂住,连喘几口气才定住了,趴在辛五肩窝喘着气,目光不由落在辛五白/皙的脖颈上。如此近,如此白,理应是能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可是……没有。
他的心一沉,伸指往辛五颈下轻点了一下,便听头顶上沉沉传来:“不要动。”
童殊忙举手做投降状,这一松手,又失了平衡,忙又七手八脚搂住了辛五。他将头靠在辛五胸前,左边的位置。
没有心跳。
而且,这身体凉得丝丝入骨,绝不是人的身体。
突然心下一沉,鼻头有些发酸,他忍了忍,才轻声道:“五哥,问你一件事。”
辛五稳稳地抱着他行走着道:“你说。”
童殊道:“你……这是活人的身体吗?”
辛五淡淡答道:“不是。”
这简之极简的否定,却如惊雷炸破天际,童殊心头重重一跳,不敢置信道:“当真?!”
辛五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个“嗯”字。
虽然已有推断,但听到辛五亲口承认,童殊的心还是沉到谷底,好似被那被惊雷炸得魂飞魄散,他眉头紧蹙,五官挤在一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你不应该会死啊。。”
辛五道:“人必有一死。”
童殊反问:“为什么呢?”
辛五道:“生老病死不算苦,你说过的,对此不必介怀。”
这是方才童殊才说过的话,此时辛五“以彼之话,还复彼身”原话还给他,却把童殊噎得说不出话来。
童殊心中一阵沉一阵紧,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阵翻江倒海,最后苦味上泛,唇.齿间苦涩不已。他实在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苦意,忽听辛五道:“介意?”
“不不不,不介意。”童殊生怕辛五误会,强提精神,连忙接道,“我连当鬼都不怕,哪会怕死人的身体啊。”死人两字出口,他猛地一僵,心口实实在在挨了一记钝痛,说完闭口,从辛五怀里抬起头地对上辛五的眼睛。
辛五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有关生死的悲痛,而是一片通透,事不关己般。
童殊知道不该多问,但还是忍不住道:“我能问问,你因何死的吗?”
“不能。”辛五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曾经猜测过,如今又当面获证,尽管早有了心理预期,但童殊还是无法接受景决元身已死的事实。他总抱着一线希望景决没有身殒,可如今没有半分侥幸了,他不自觉抿了抿唇,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山舅哭丧失般,只差嚎啕大哭了。心底巨恸,他眼前的景象便有点模糊了。他仍是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会死啊?”
辛五直视前方,不语。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之事,童殊不强求,自顾自道:“我是该死之人,别无选择,死不足惜。可你,明明有大好前程,为何会死呢?”
辛五冷冰冰道:“别无选择。”
“你——”童殊差点就道破景决的身份,臬司大人在修真界地位之超然,还有谁能奈何呢,话到嘴边换了口气道,“为何没有选择?”
辛五淡声道:“人间、地狱,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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