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道:“分别大了,红尘春色,地狱苦海,一白一黑,一甜一苦,一个地上一个地下。”
辛五反问:“既如此,你何以选地狱?”
“我——”童殊再一次被噎住,咽了咽才道,“我也别无选择。”
辛五慢声道:“命由已,何以无选择?”
童殊道:“我有我的理由。”
辛五道:“亦然。”
童殊一噎,反应过来辛五所说“亦然”是指他的别无所择也有自己的理由。不知从何时起,他与辛五之间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隔绝了若有若无的所有试探。那道墙冷冰冰地杵在那里,每当他触及时,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挡住。
童殊无意探究别人的内心世界,可是,他总觉得在辛五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有一些与自己相关、很重要的东西。然而,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本事问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日子索然无味起来,曾经哪怕是最苦痛的日子,他也是斗志昂扬津津有味的,此时心口却弥漫着一股闷气苦气,叫他满腔苦涩。他将脸靠向辛五的胸膛。这副身体里有深厚而贲张的力量,却没有一丝活气。他鼻头一抽,心想: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啊?
童殊少有的安静不动,沉思着卧在辛五怀里。四肢及元神的疼痛令他每一次凝神思考异常痛苦;他元神叫嚣,神识里一片喧闹,伸手去抓脑袋,中途被一只沁凉的手握进手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泉般潺潺而来的灵力。撕裂的元神被轻柔地填补着,疼痛通散,童殊渐渐放松身体,晕晕欲睡。
不能如此睡去,童殊想。以往每一次他要想明白一些事情,辛五都是这样让他睡去,这次他强守着灵台,想要撕开一线清明,但那股凉意却似重重夜露,更深露重,叫他睁不开眼。
数个回合下来,终究抵不过绵绵睡意,眼皮一沉,坠进梦乡。
童殊曾有一项本领,他的神识可以时时醒着,即便只剩一线清明,他可以燃着那点神识熬过去。这本领重生以来,因有辛五在侧,从未需要使用。此次,他虽不敌辛五源源灵力的催眠效力,但到底还是守着一角灵台。终于在辛五灵力离身之时,他运转起上邪心经。数十轮之后,灵台渐渐清明,那些令人头疼的闹轰轰的声音一丝不剩,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了,童殊舒服地喟叹起来。
连叹三声之后,猛觉不对,一是太安静了,二是他竟动不了!
心念一转,便知是被人下了法障,隔绝了外界。
不用说,一定是辛五所为。
想到这里,童殊便放平了刚提起的心,不知不觉勾起唇角,他放心地碰触法障,果然法障只是轻柔地将他推回去,并没有攻击他。
他嘴角的笑意更大,好整以暇的继续运转起上邪心经。待又过数十遍后,已能听到些微声语。
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冷峻,一个端雅,先是一问一答,不知提到什么,问的人声音带上几分急意,音量渐大了些。童殊亦正好又冲破一个关口,终于能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请回。”此人语气冰冷,童殊听了一笑,定是辛五无疑。
“溯劫非同小可,艰难重重!你从前晋真人便不声不响,彼时尚在景行山中,尚算安稳。此次你再晋真人,人在外面,又比上次凶险,断不可轻心大意。无论如何,我都要助你历完此劫。”此人语气沉稳,气度端方,能与景决平辈对话,不用说,一定是景行宗宗主——鉴古尊景昭。
继续听那二人对话,仍是一拒一急。
“不必。”景决道。
“又是不必。上次我不在你左右,这次断不能让你只身历险。我是宗主,你只管听命便是。”景昭道。
“护法非一日之功,宗内事务繁忙,宗主身系一宗,当以宗务为重。”
“我既来,便是已安排妥当。你若不愿我现身,我匿踪在后便是。”
“不必,我已延迟溯修。”
“什么?”景昭陡地提高声音,“你又延迟历劫?!既是修为已至临界,便是神仙也无法扭转,你再三如此,伤元损神。慎微,你自小苦修最知修行不易,机缘难得,莫要迨误。”
慎微?童殊原地消化了半天,才将这两个字与景决那张冷脸对应起来。这是景决的表字?审慎入微——童殊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这两字听着文柔,语义极符景决性子。
慎微,慎微,慎微,他一连念了几遍,思绪一闪——咦,好像在哪听说过?
不过,这一念飞闪而过,童殊此时满心惊异——修为晋阶,水到渠成,本应顺应机缘。若强行扭转,轻则延误机缘,重则走火入魔,是绝对不可儿戏之事!只要历完溯劫,便进悟道境,景决重换一副道体且还是死体,竟还可以重晋真人,已是难得异常。大好仙途近在眼前,为何要延迟历劫?
童殊在法障中,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继续听。
那边景决在景昭一番据理力劝之下,反应淡淡,回道:“我知。”
“你不知!”景昭显然气极了,语气尽管还克制着,却不免有些发抖,“你弃去原身,本已伤及元神,固本不足又强行修行,本已是兵行险着,棋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人算不如天算,事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此番你再行险招,若是事出万一,你——你让我如何向你父母交待。”
景决默然须臾,童殊原以为景决大概是被说动了,不想他却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是你的长辈,你无须向我之外的其他人交待。”
“你你你——可我是你族长!”景昭大概气得都要跳脚了,语调已有破音,“伤及身体,耽误修行,延误天机,我若再容你胡闹,便无颜见宗老。此次你休想支开我!”
景决又凉凉地回了一句:“宗老皆以我已身殒,宗主无须向他们交代。”
“景慎微!”景昭声音陡地拔高,他大概要气绝而亡了,快要顾不得景行宗宗主更要端肃冷静以作表率,童殊都能想像到景昭抖着手指着景决说话的样子道:“你——气煞我也!”
童殊没想到,景决还有如此气死人不偿命的一面,要换成他对着这样的景决,大概都要大打出手了,还是鉴古尊修养好,却没有破口大骂,硬生生忍耐住了。
那边,景决又默了片刻,终于没有再出言气人,而是沉了语气道:“惜暮,不谈此事。”
童殊又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惜暮是景昭的字。说起来,景决景昭这两叔侄的表字,在仙道有资格平辈相称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惜什么暮——”对方大约也懵了一下,明白过来,他顿了片刻,再说话时,声音已低了几分,“每到意见不合,你便如此唤我,这一次我绝计不会心软了。你我二人虽为叔侄,实为知己。若连我都不懂你,这天下还有谁懂你?可是,我不能因此而不顾你的安危。慎微,你一向清醒,莫要一朝糊涂。你自己看看,你的臬司剑是不是还锈着?身为臬司仙使,你不能任性妄为,就算你不顾自己,也不能忘记自己身上背的臬司剑!”
景决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才道:“何为清醒,何为糊涂?”
景昭道:“审时度势为清醒,执迷不悟为糊涂。”
景决道:“我知仙道有不公之事,却无能为力;我明有不耻之徒,却无凭约束;我晓有人沉冤待雪,却只能束手无策。是要我对此坐视不理,明哲保身,才是清醒?”
这一番话,把景昭和“旁听”的童殊噎的无语可接。这一回,换景昭半晌无语。
也不知他二人是不是干瞪眼了半晌,最后还是景昭无奈开口,“你总有一番道理,我一向驳不过你,你自毁道体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此番,我也不求能劝你回头,只一样,你让我跟随左右,只待你顺利渡劫,我再不言其他。”
言尽于此,谈无可谈。童殊以为景决大概也只能就此做罢,不想,片刻之后,景决突然另起话头道:“惜暮,何时迎回夫人?”
景昭大概也没料到景决话锋陡转,“呃”了一声,才道,“你并非不知,素如她不肯见我,我又奈何。”
景决道:“焉知真人寄情山水,而山水总有穷尽之时,漂泊日久,可归家矣。你当审时度势,迎回夫人。”
“她可能……不想回家。”一向在外一言九鼎的景宗主语气竟有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沮丧之气。
“焉知真人待我如长嫂,抚养我长大,对我倾尽心血,对景行宗更是视同己族,你不可不信夫人之心。而且,”他顿了一下道,“我身已无景氏血脉,景氏正支唯你一人,惜暮,你身为一宗之主,有主母不迎回,内事长期无人主理,是为失职;成婚多年,夫妻失和,延误子息,是为不孝。你又当如何向宗老交代?”
“你——你——你——”景昭大抵也没料到景决居然还敢倒打一耙,气得哭笑不得,道,“我好心好意来助你渡劫,你反倒数落起我来了!”
景决却道:“时光白驹过隙,世事白云苍狗,焉知真人离家已五十余载,人之一生,共有多少载?惜暮,你说我不清醒,你又何尝醒悟?”
接下来便是落可闻针的沉默。
童殊万万没料到听一回壁角,公事私事一大堆,竟连人家里的秘事都听了,他心想,若是鉴古尊知道他偷听了此事,大概修养再好也会想杀人灭火。想到这里,连忙合掌祈祷,口中念念有词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这些事情我会转头就忘,鉴古尊你大人有大量一定要放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不瞒你们说,我申请了两次榜单都没排上。料想以我这种一章一元的收益,也不值得有榜单。
但文既开了,终归要写完;而且还有你们几位一直在追着,无论如何也要向每一位追文的读者有交待,哪怕只剩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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