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招秽

而童殊在一旁,没有半分担心,反倒是饶有兴致、两眼放光地欣赏起来。

其实每每景决“多管闲事”之时,童殊半拉半劝只是做做样子,从未想过干涉阻拦景决。只因他怀有恻隐之心——难得景决重活一次,想让景决痛痛快快释放自我,也不枉他陪着这一遭。

孩童天性,贵比真金,能纵着一时便是一时,倘若真惹出乱子,大不了他再出手摆平。而且,以这两日的经验,景决是绝不肯吃亏的主,别看年纪小,主意却正得很,已有几分成年后洞察时势的气魄。

小小年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进退有度。童殊心想:这便是人各不同,若我少时少几分胡闹,肖几分景决,说不定如今也大不一样。

变故就在他感叹间发生。

领头那位肥脸圆肚的棕衣修者发现了景决总能轻易避开他的接近,于是动用了术法。童殊在那修者扬手时,已察觉异样,闪身飞去。

招秽散——并不致命,却极是臭名昭著,是令人听之变色的极恶之物。只要沾上它一点,那东西就能侵蚀进人的皮肤,一口一口咬掉人的血肉内脏,化成摊摊污血。更厉害的是,它能引来附近的毒虫蛇蚁,驱赶不了,极为难缠,无比恶心。

童殊一开始并没往这等秽毒之物上想,毕竟修真之人到底还是有几分仙骨,大抵不肯与此污物有所沾染;再者此物早年在令雪楼和他的清理之下,已基本销声匿迹,想要寻得极不容易。没想到五十年过去,这东西竟然死灰复燃,而且还敢这闹市中堂而皇之运用。

前有六翅魂蝉,后有招秽散……这些他曾禁过的邪、恶之物,一样一样的出现,已经不仅仅是巧合了。若非说背后无有心之人的布局,已然解释不通。

在那棕衣修者张开五指的瞬间,童殊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之味,那味道混着奇怪的血腥之气,若换旁人未大抵判断不出是何物,但童殊对这气味印象极深。他一闻便知,然而,既使如此,在辨识那是招秽散时,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闹市之中、无辜百姓、且近在身后便是景决——童殊投鼠忌器,激进的术法概不能用,于是他选择了对其他人最稳妥的术法,当下五指成爪,一把包住那棕衣修者的手指,五指束紧,合掌一推,将那一把招秽散反推进了棕衣修者的掌心。但这样,他自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许。

招秽散作用极快,一经沾上便吃进皮肤,只听那棕衣修者一声惨叫,栽倒在地,两手乱抓,满地打滚。

童殊一脚踩在他胸口,喝问道:“说,这等秽乱之物,哪里弄来的?”

棕衣修者全身颤抖,牙齿战战,口角流出白沫,正在艰难开口之际,与他同行之人见此变故纷纷祭出兵器杀将过来。

对付几个不入流的修者,童殊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忌惮那几位身上有招秽散,恐伤及无辜,他选了最费灵力的方法——他双手飞舞,在虚空中画出符阵,正下压之际,对方果然各自出手,洒来粉状物。童殊眉心一紧,额间有红光闪现,这是他强行运行灵力的表现。

就在此时,有一只手自他身后伸过来,一股纯阳灵力如清泉般汇进他的阵法,虽不算强劲,但足以助他快速罩住飞散的粉沫。

景决如今只有十岁孩童的修为,单这一手,已是竭尽灵力。童殊一手握上景决手腕,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拿开了景决的手腕。

他只来得及飞瞥一眼景决,并不抱希望景决能理解他的用心。然而,景决却当真顺从地收回了手,并且退开几步到达安全地域,对他点头。

就应该这样,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插手了。想来,景行宗长盛不衰,于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的生存之道上,教育不浅,是以才十岁的景决便知何时出手,何时收手,何为当做,何为不做。

只是,童殊两辈子加起来也明白不了这般家族智慧。一是没有人教他,二是他从来无有选择。

但凡有退路,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些心思只在飞转之间完成,童殊手中动作不停,他强行罩住了飞散的粉末,亦困住了四修者,他厉声喝道:“你们不仅倒卖法宝,还滥用邪物,不顾百姓安危,便是这几条,已足够叫你们一辈子出不了戒妄山。方才稍有不慎,便是贻害乡里,罪大恶极,届时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日便行个善,教训你们,叫你们长长记性!”

说完,童殊手花一转,双掌前推。

半空中的粉沫如有赋了灵识般听话的聚集到一起,在虚空中渐渐化为四条灰色蛇线,扭动着身躯,张开了毒牙之口。

围观之人无不叹为观止,纷纷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些舞动的“灰蛇”朝四修者而去,一口咬住四肢末端,而后蛇体一节一节消失,侵入了修者身体。四修者惨叫着倒下,翻滚哀嚎,痛不欲生。

童殊本意是让他们痛上片刻,感同身受往后才不再敢滥用此等害物。片刻之后,童殊见那四人已是哀求连连大叫不敢,他便回手收势,站定之后朗声道:“你们已知此物之害,以后还敢滥用此物吗?”

那四人得到片刻喘息,痛苦应道:“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童殊再喝问:“这脏东西你们从何处而得?”

只是,这一问下去,却再无人应答了。

这便怪了——四修者分明脸上已褪去痛苦之色,手脚也不再乱抓,他们身体弓成虾米,方才还有放松之象,然而休整之后却无人站起,童殊问话也不答应。

童殊眉心一紧,心中顿生不祥警兆,他一个箭步往前,翻开一人查看。只见该人七窍流血,已是暴斃当场。

“为什么会这样?”童殊一时脸色煞白,又连翻了另外三人,皆是同样死状,他缓缓蹲下身,以指揩了少许粉沫,置于鼻下细闻,喃喃道,“此粉并无异状,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不知人群中谁领头喝了一声“杀人了!”

接着围观之众一声高于一声,都在喊着“杀人了”“快拿下凶手”“别让他们跑了。”

众人包围过来。

对付魔人邪物童殊有办法,对付平头老百姓童殊却无从下手。一张嘴根本敌不过众口铄金言之凿凿。童殊当下二话不说,伸手一捞,将景决往背上一甩,只瞥见景决一瞬睁圆双目惊愕的神情,童殊双手一紧,头也不回背着人撒腿就跑。

直跑出城外五里地,彻底听不到城镇的人声,童殊才慢下来,将人放下,大字形栽倒,气喘吁吁。只是,方才跑得太凶,五里路加上背个人,已是体力透支,便是四肢康健之人也要受不了。而他有腿疾,此刻刹时停下来,胸口闷痛,双腿一阵剧烈痉挛,他痛苦僵住了身子。

“要命!”童殊轻咒一声,他想要坐起来揉揉腿,可是双腿打着颤,双手又无力支撑,勉力半坐起,又跌回地面,然而预想中的脑袋着地并没有,取而代之的一只手扶正了他。

他的视线回正,下一刻一双手按在他的腿上,自膝以下,以一种极舒服的手法推捏,每一下都恰恰按在正痉挛抽痛的腿筋之上。童殊长吁一声,对着天空感叹道:“真舒服啊,你小小年纪,怎会这个?”

等待片刻,却没等来回应,童殊扭着脖子瞄了一眼景决,见景决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童殊“喂”了一声。

景决仍是低着头,只是垂着的睫,轻轻掀起飞速的瞥了一眼童殊,从童殊的角度看来,景决竟是翻了一个白眼,接下来便听景决冷冰冰道:“叫我小叔父。”

翻白眼于常人而言寻常,于景行宗而言却有些出格了,童殊从未见过景决这般举止,登时忘了痛,乐出了声,拍地大笑:“好好好,小叔父,感谢您亲自为我施治。”

又听景决低声道:“景氏医官有授修习常见伤病的疗法,你怎不会?”

童殊一愣,答不上来。他想,我的生长环境比之你这等仙之骄子不亚于云泥之别,别说医官,就是普通的启蒙师傅陆岚也没给我请一个。但他现在是景昭,不能这么回答,否则就漏馅了,于是道:“你也看到了,我方才已是累极,手脚都要断了,腾不出手来。”

说完又侧过脸去瞧景决,这一次他目光停留的时间稍长,于是看到景决嘴角抿着,神情似有……心事?

但因着景决一直压着脑袋,童殊看不清景决的神情,于是伸着脖子探过去,想看景决正脸。

景决却是扭开脸,手上推拿动作不停,声音听着仍是低低的:“我不记得你何时有过腿疾,你是如何伤的?”

童殊一愣,心想,竟还是被景决看出来了,他没多想旁的,只想着景决大约是在心疼“大侄子”的腿伤,于是飞速地编了谎道:“修习的小伤,不碍事。”

一直回避目光接触的景决终于扭头看了一眼童殊,目光与童殊轻轻一触便分,然而还是让童殊看到景决眼里的黯然,只听景决道:“难以疾行,不耐长途,至少已伤及筋骨,岂是小伤?”

童殊只当景决一直闷闷不乐是在担心他的脚伤,他心中一阵暖意,同时失笑想到——既使是才十岁的景决,对方还是很容易就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谎言。若只说这一项,当真是不可爱。童殊知道辩不过景决,干脆闭口不言,只做傻笑。

景决却难得的继续说话,道:“这两日,你有腿疾却牵就于我,往后当我多照顾你。你既有腿疾,当据实相告,一路同行,往后不可再故意隐瞒伤病。”语气徐徐,不似有愠,却又比平常低沉,似压着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