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殊不曾料到,劝到最后,竟是自己被劝服了。
是啊,万一呢——万一失败了,外面要死多少人?人间又是一场所浩劫!
他一直隐隐的不安便在此节。
之前与其说是他在劝少年,其实是在劝自己。他若要走,早便走了,拖拖拉拉、婆婆妈妈不是他的性子,无非是做不到一走了之。
陆殊处事爽快,一旦决定,便不再磨蹭,抚去眼角的泪花,冲回去捡回那半截剑柄。
少年看到他再次去而复返,手上还多了把断剑,面生疑云道:“何故?”
陆殊道:“我好不容易自己炼了把剑,被你断了,现在手边也没旁的称手武器,有总比没有好,将就着用吧。”
少年闻言,眨眼间从平静到怒目,他蹙眉喝道:“何故复返?速速离开!”
陆殊展颜,摊手,做无奈状。
与此同时,洞口响起起轰隆隆的巨响,陆殊耸耸肩道:“爆阵了,我也走不了了。”说完陆殊打了个响指,那巨响之后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崩塌声。
陆殊又道:“这下除非山神来才能挪开洞口,我是走不了喽。唉啊,真是有缘,我们十有□□要死在一块了,人生最后一程路,请多关照呀!”
陆殊语气轻快,对比鲜明的是少年却满脸阴沉。少年忽地一把握住陆殊的肩膀,那力道之大,叫陆殊吃痛叫了出来。少年声音带火:“我说过不用你管!”
陆殊一阵呲牙咧嘴,试了一回劲,脱不开对方的钳制,于是将肩一转,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他的肩以古怪的角度脱出对方掌心,然后迅速扭身脱离钳制。
这诡异的动作违背生理结构,陆殊痛得一阵吹气,时间紧急,他懒与对方理论,而是挑重点道:“我不是回来管你的,我只是突然不想走了,跟你没有半文钱关系。”
少年却不依不挠道:“为什么回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童殊不知少年的火气从何而来,不过他并不想深究,不以为然。他聪明地总结出与少年硬碰硬是沟通不了的,想通了便懒得与对方置气,他哼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方才要同你讲理,你不讲;我现在不想讲理,你又左一句右一句。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仍然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留下来是为了那枚一品内丹,炼化后服用,能涨数十年修为呢!”
“你——”少年拧眉,在思考是否要相信满嘴胡言的陆殊的话。
“别你你你了,快干活吧!”陆殊打断他,同时快手快脚地攀上石壁在虚空里左拉右扯,这是陆殊做熟了的捕猎阵,他边做边道:“我这阵法只能挡住那些个子子孙孙,等蝠王出来,这网便不堪一击。”
少年也不知听进他的话没有,默地原地,望着他。
陆殊被对方看得有些发毛。
他面上假装得大剌剌,其实心里是紧张的——毕竟此事性命攸关,他短暂的十六年的生命从未想过要死的这么早,心理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踏上征途,年少的他手脚有些发抖。
他一紧张害怕,话就多,笑也多。一来自小强颜欢笑惯了,不愿让人看出心事;二来可以转移恐惧,不去想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诸天神佛请万万保佑那蝠王的子子孙孙来的少些。倘若铺天盖地地来,屎都我吃一壶了!我可不想一身臭轰轰的去见阎王,没给阎王留下好印象,下辈子可投不了好胎。我还想求阎王行行好,让我速速转世再投了我娘的胎,好让她不要伤心太久,再与她做母子。”
他边说边做,念念有词,手下动作却极快,眼见着捕猎阵已妥,他正要拍手,那嗡嗡声突然停在五十步外。
近在咫尺,蝠群怎突然停下来了?
正疑惑间,突然陆殊手腕上一暖,有人握住了他,那手心温暖似有神力,莫名令人心安。
陆殊抬眸,对上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漂亮而澄澈,里面映着剑锋的霜光,正深深望着他,少年道:“你不要怕。它们畏惧剑气,不敢靠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殊蓦地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安抚自己,同时也理解到之前少年看得他发毛的眼神的含义——对方可能当时就看出他害怕了。陆殊不自然错开目光,本能地反驳:“我没有怕!”
少年闻言顿了顿,没有追着怕的问题不放,而是道:“我有在,它们不敢靠近。”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卸下伪装的。陆殊在那些嫡亲同门面前尚且还要辛苦地妆点门面,维系着芙蓉山主母及嫡公子仅剩的一点尊严,更不用说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他习惯性地装腔作势道:“不用你假好心,我才没有怕它们!”说完试图挣开对方的手,手指一转恰搭上对方手腕。
刹时,一股凛烈的剑意,如锋刃刮面,肃杀而来。
《剑经要义》有述,“修剑出锋,元神化刃,草木枯落,万物肃杀。”
陆殊曾无数次拿着自己的剑尝试着感应,结果他一个未入门的野剑修,他的意念空空如野,元神不能化剑,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唯独剑才能体会的境界。
可是,方才,他体会到书里说的那种感觉了!作为一个剑迷,陆殊几乎是颤着声问道:“剑意,你的剑意!你体内剑意有刃,你是剑修?”
少年淡淡道:“嗯。”
陆殊问:“至何境界?”
少年道:“满出锋。”
陆殊道:“出锋满,转藏锋,你摸到藏锋境了?”
少年仍是淡淡:“算是。”
“全锋出鞘,藏锋未及,最是锋芒毕露的阶段!难怪你脾气这么烈,原来是一个藏锋初的剑修!”陆殊说着,眼里放光,“剑锋出鞘,霜寒九洲!有个正宗剑修,便是有了几分胜算!低阶妖兽受不住剑芒会自动退散,能省我们不少功夫,我们只要集中精力对付蝠王!天不亡我,天无绝人之路,古人说的话果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陆殊心中兴奋,他头头是道,自说自话,说完自顾自盘腿坐下,凝神,沉气。他此时尚未修炼出元神,只能以神识初略地进上邪经集阁翻看第一、二层的经集。好在那疫蝠王记载颇多,他飞快翻阅一遍,合上典籍,心中有了盘算。
睁开眼,正直直对上那少年的眼。
陆殊道:“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淡淡转开目光道:“没有。”
陆殊心情好,见少年欲盖弥彰的样子,自然是要皮上几句的,他道:“是不是觉得我英俊又帅气?不是我夸口,我的英俊,师姐师妹喜欢,师兄师弟也喜欢!我要哪天吃不起饭,靠脸挣钱也是妥妥的。今天小爷我心情好,便宜你了,你且看吧,随便看不收钱。”
不知是不是被陆殊的厚脸皮震惊了,少年一愣,目光回到陆殊脸上,大概是想验证一下陆殊所说之话。
陆殊趁机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
少年又一怔,俄而忍无可忍般扭开了头,嗡声道:“师兄师弟难道不该是嫉妒你吗?”
陆殊莞尔,道:“因为我已经英俊得让人望尘莫及,嫉妒已经无可奈何,只能欣赏了!而且我是他们可爱又聪明的小师弟,他们不喜欢我又能喜欢谁?!哈哈哈!”说完还往前探,做了个英俊潇洒的抚发动作,末了还抛了个媚眼。
少年大概从未见过如此自恋狂妄之人,直接愣在当场,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见陆殊探过来,少年猛的一惊像避洪水猛兽般往后用力一仰身,一手撑到身后,一手护在胸前道:“你不要过来!”
陆殊只觉这少年真是朵奇葩,居然能将无趣与有趣融合得天.衣无缝。若非亲眼见到是个大活人,还以为少年是从哪座古墓里爬出来的老古董,毫无情趣、没有乐子、很是无趣;可少年的过激反应又毫无作伪,真实得令人捧腹,让人想要再逗一逗,再逼一逼,看看还有什么有趣的反应。
于是陆殊道:“我偏要过来,怎样?”说着往前俯下.-身,贴向少年。
少年忙偏开头,他情急之下连灵力也忘记用了,伸手抵着陆殊道:“我又不是你那些师兄师弟,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
我又没想让你喜欢我!——陆殊心想。
鸡同鸭讲,他们之间好似中间有什么事情卡着一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说不到一块去。
陆殊见少年挣扎抵抗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玩,忍不住再逗一逗,又道:“我有很多人喜欢了,不差你一个!”看到少年蹙起眉想要质问的模样,陆殊居然从中品出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也不知怎地,他蓦地转口道:“不过,如果你肯对我笑一笑,对我好言好语说几句话,我便也会喜欢你的。”
听他说完,那少年竟颦着眉,不知思考什么愣住了。
陆殊见状,自然是当对方信以为真,他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破功,笑得前俯后仰道:“你真是太有趣了!”
那少年憬然而悟,面色涨红。转瞬间,他目光霎的一沉,脸色刷的雪白,薄唇紧抿着,待开口时声音冷的瘆人:“你是故意的。这般哄骗于我,很好玩吗?”
陆殊笑得忍不住抚起掌道:“好玩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古板……不是,应该是如此天真之人。”
陆殊自见到少年以来,一直有一个疑问:少年是一直生活在世外桃源吗?一会像个老学究,刻板到令人愤怒;一会又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不懂半点人情世故。
陆殊自然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世外桃园的,所以便猜想这少年大概有一对将他保护得非常好的父母,才不必习得一身人情练达。想到这里又觉不对,少年说高堂俱不在,那便很可能是有一个很厉害的师门和对少年如至亲的族亲了。
陆殊心底其实是羡慕的。
少年这样一身脾性与傲气,必得是自幼在锦衣玉食与众星捧月中长大才能养成的。不是寻常人家孩子,更不是他这般被冷落着长大的孩子能有的。
这少年大约从小不必哄人开心,不必察言观色,不必谨小慎微,也不必强颜欢笑。
不必努力让大家喜欢,不必严丝合缝地装开心,也不必战战兢兢地去仰视谁。
大约从无人敢当着少年的面评论他,古板?天真?少年茫然片刻,惊觉这两个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词,斥道:“你一再欺我,是可忍敦不可忍!”
说完反手去拔剑。
陆殊心想对方这是真的怒了,终于想到要用灵力打架了。他才不想感受来自一个剑修的怒意,立刻举手投降:“我错了,我不该戏弄你,不该取笑你,不该惹你生气。我的小公子,求求你消消气。”
“我不是你的小公子!”少年暴怒道:“不要再对我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
陆殊觉得还是得为自己辩白一下,抢着道:“其实也不能全怪我,你生气起来很吓人的,我一害怕就口无遮拦了!”
本来陆殊也不指望这么一说对方就能理解,没想到他一说到“害怕”和“口无遮拦”,对方竟然神奇地以静了下来。
几乎是眨眼之间,像按了某个键,少年强行按捺住了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本章结合起来看,是能看懂少年为何强行按捺住怒气的。如果能看懂,我就留白了。
今天依然厚着脸皮求对文的评论,好给自己打气。
【另: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每周五晚更一章,实现周更。
再慢慢地实现更高频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