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人非

这本该是一张端正俊逸、美如冠玉的脸,本该一头青丝飘逸,本该信手徐弹清音阵阵,本该是仪表堂堂人人都要敬称一声“解语君”的芙蓉山大弟子。

而眼前的这个人,却人不人鬼不鬼。

若非五官还如从前,童殊都要认不出柳棠来了。

青丝飘逸变成了披头散发,而且有一半的发丝都白了,黑白交夹凌乱而肮脏。

而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充满死气,脸色苍中带青,唇色暗红,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竟然是一只黑瞳,一只白瞳。

一个活人,竟然长了阴间传说里才有的阴阳瞳,两只眼睛没有光彩,死气沉沉地如同失了灵魂。

柳棠受了一剑,往后倒退,那一剑之力极大,数步之后他才稳住了身形。

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而是茫然地望向剑柄,似乎那入骨的剑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他用没伤的右手试着拔剑,也不知那使剑之人是何等手法,那剑竟是刺得极深无法拨动分毫。

柳棠转而想抬左手去帮忙,大约左肩上的剑伤到了筋骨,他左手只是抬了抬,便动不了了。

像是难以理解一般,柳棠慢吞吞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是僵硬的,眼珠子移动缓慢,此刻那一对死瞳般的眼极慢地转向用剑之人,现出了怨毒的神情。

柳棠一步一步朝白衣剑客走近。

他身上插着剑,流着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

白衣剑客缓缓地抬起了左手,简简单单一个起手招便已拢住了柳棠右手的攻击范围。

按说,白衣剑客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就在此时,之前停止了铃声突然响起,一个人影飞奔而来,大喊道:“上人,小心!”

紧接着,来人一飞身抱住了白衣剑客。

童殊已近在十丈之内,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随之见到柳棠所伤左手诡异而僵硬地扭动起来,他心中巨震,大喊:“上人,小心!”

随着他话落音,柳棠已经反常地以不可能的角度挥起了左手,抛出了一根赤色的细弦。

童殊大叫道:“大师兄,不可以!”

如此近的距离已经不可能躲开了,弦出,手提。

下一刻血浆迸裂。

一只覆着白衣广袖的手被生生勒离身体,飞上半空,鲜血如注,落得在场之脸上、身上血水斑斓。

便是在这重伤之际,白衣剑客也不知如何做到的,一道白色剑光罩下,封住了柳棠的周身。

童殊已飞到近前,他痛苦地望了一眼柳棠,见柳棠正木然地看向掉落的断臂,他眼里没有从前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而是换作了麻木不仁的僵硬,似乎这一只从活人身上截下的断臂根本不值多看,还不如他那根染了血的赤棃琴弦。

柳棠慢慢吞吞的挽弦,只有这个动作才有一分当年柳棠细致优雅的姿态。

当下童殊无暇顾及柳棠,落地之时立刻扑向白衣剑客,他将人扶起,手法极快地在对方右肩大穴处上点了几下,又翻了药替他敷上,一边包扎一边关切地道:“洞枢上人,您感觉怎么样?”

那白衣剑客正是冉清萍,他活生生断了一臂,断口血流如注,半边白衣都染红了,现在血被止住了,仍是非常吓人,他脸色因失血与巨痛苍白如纸,然而他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凄楚之态,而是从容自若,就像伤不在自己身上一般,对童殊说道:“我没事。”

“可是上人——”童殊正要说什么,耳边极近之处响起铃音,接着他被人大力一推。

有一少年抢到他的位置,将冉清萍强行抢过去,喝斥他道:“我的上人,要你扶!”

童殊往后跌坐而去,被人捞到怀中,他回望了一眼来人,道:“景决,你看上人他——”

景决将他扶起,二人一起看向冉清萍。

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只见方才推童殊的少年正一边哭一边替冉清萍接着包扎,他人长的俊俏阴柔,哭起来眼眶红红,脸颊红红,因哭得太伤心,泪流不止,一边抖着手给冉清萍包扎,一边抹着眼泪。

冉清萍调息着,平心静气地看了一会少年,轻声道:“阿宁,不必哭。”

这少年正是之前跟着冉清萍走的阿宁,阿宁被他这一劝,哭得更伤心了,整个人因哭泣而发着抖。

童殊冷冷地看了几眼阿宁,眼中现出一丝不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嚯地转开目光,掉头去找柳棠。

只一个回头,走出几步,他便僵在原地,眼底酸痛。

眼前这个人,方才做了一件极血腥极残忍的事情,此时却如置身事外般,无辜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大概眼前的人都引不起他什么兴趣,他转而继续去料理那带血的琴弦。他手上的琴弦已经团好,他细细地以袖擦血,然后细细地收进袖袋,仿佛周围无人般,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大师兄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前这个人带着他长大,像照顾亲弟弟一般爱护他。

会在清晨唤他起床带他练功;

会在正午的阳光下陪着他一起受罚;

会在星夜里背着他走过芙蓉山北麓的小道带他回家。

他无数次被罚挨饿是柳棠给偷偷送的饭;

他胡乱地练剑也只有柳棠偷偷地指导过他;

他在水牢里差点死掉,是柳棠冲破牢门将他从水里捞起而后和母亲一起不日不夜地照顾他。

童殊母亲曾数次对童殊说:“棠儿是你兄长,你要听他话,也要照顾他。”

是的,柳棠不止是大师兄。

柳棠是自小和他一起长在北麓小苑,算是母亲的半个养子,是与他有着胜过血脉亲情的兄长。

童殊一步一步,沉沉地走向柳棠。

随着他的靠近,柳棠终于注意到了他。

柳棠的眼睛一阴一阳,望向他的时候目光空洞,面无表情。

就是这个无知无觉的神情,让童殊忍耐不住地红了眼眶。

童殊知道人都会变,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柳棠会变,而且还是变成这样。

这个人曾经看向他时,总是温柔地微笑地。

无论在什么境地相见,即便是他叛出芙蓉山后,柳棠都会专程去看他,都会像在家中那般,始终保持着对小弟弟的温柔和温暖,轻声地叫他“小殊”。

然而,眼前这个柳棠,对他无动于衷,不仅认不出他,而且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如同——

行尸走肉。

大约天下至亲,久别重逢时遭遇这等面目全非,都要伤心断肠。

童殊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大……大师兄。”

柳棠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他歪着脑袋慢吞吞地转着眼珠,迷茫地观察着童殊。

童殊眼眶红了:“大师兄,是我啊,我是小殊,我回来了!”

然而,柳棠连对“小殊”这两个字都没有反应了。

童殊知道哭起来很难看,但是,眼泪还是滑下,流到嘴边,味道苦涩。

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漠然无辜的神情还要叫童殊难过了——他在大师兄说过“若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也要看着他的小殊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他的大师兄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童殊沉沉走近前,就在他马上要碰触到柳棠时,被人大力地往后一抱。

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不可靠近,此人危险!”

童殊此刻的心弦已近崩断,他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对柳棠的议论与评断,他挣扎叫着:“你放开我,不许你说我大师兄!”

而抱着他的人根本不肯松手。

当童殊奋力地要挣脱时,其力气之大不可想象。

而当景决要抱住一个人时,其钳制手法亦是无人能挣脱。

童殊越挣越气,越气越伤心,他本是默默流泪,此时怒极气极伤心至极,几味攻心,他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痛苦地缓缓望向景决,满脸泪痕未干,他道:“景决,你告诉我,我大师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臬司大人,仙道所有恩怨都逃不掉你的耳目,你一定知道什么的对不对?!”

景决垂眸,眸光深敛,视线凝在童殊的脸上,看童殊哭红的脸,看着童殊盈着水光的眼,他难过地蹙起了眉。好似什么绝世珍宝碎了一般,他心痛地屏息凝神了片刻,忽地眼底闪过一道光,而后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份很沉的份量。

他抬手,轻轻地替童殊抹去眼泪道:“不哭了。”

人在伤心处,是不能劝的,一听这句,童殊的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无声的滑下,他觉得这样很丢人,用力抹去眼泪,对景决道:“我知道你职责所在,有很多事情不能说,我不怪你,可你现在能不能不要拦我。”

景决指向童殊身后,道:“现在不必我拦了。”

童殊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极慢的转身,在只转到一半时,一道凌厉的破风之声卷向自己脖颈,与此同时,他被景决一个抱转,跃出几步外。

景决放下童殊迎面对上缠斗而来的东西。

童殊将将站住,刚才攻击他想要勒断他咽喉的武器……熟悉的破风声……

他没办法骗自己,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看着景决对战的那个人,肩上还插着剑,血流了一地,却无知无觉无差别地攻击旁人。

眼见着乾玄九子跟上来了,反应迅速地从景决两翼围来,就要布出乾玄阵。

一旦阵成,便是真人也难以脱身。

此处一个上人,一个真人,一个乾玄阵,还有被冉清萍以剑意封住的去路,已是天罗地网,柳棠已被断尽生路。

在这一刻,童殊所有情绪缓缓沉下,被强行暂停了,他冷静地看向各方:景决出手尚留余地,乾玄九子却是不遗余力,冉清萍淡淡地调息观战,可宁时不时怨毒地看向柳棠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被围攻的柳棠身上。

而后,他拿出了从魇门阙带来的那把赝品上邪琵琶,拨出了一串琴音。

作者有话要说:某歌:我心爱的大师兄啊。

很久以后的景决:我看不得殊儿的眼泪。

童殊: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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