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断爱

果然,入店安顿下来,在关门的一声吱呀后,便跟来了景决的话音:“惜暮,一嗔大师,凶多吉少。”

“我知道。”童殊答,而后陷入沉默。他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光,看不出情绪,身姿端端正正的,还是让人感到有几分伤心的意思。

景决无声看了他片刻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本是常理。甘苦寺千年传承,总有这一日的。”

童殊怔忡片刻,才体会出景决是在安慰他,抬眸,略微不解地望向景决。

论起关系,与一嗔大师的关系景决比景昭近,要安慰也该景昭安慰景决。

可景决却不见悲色,不需要安慰。

一嗔大师超然世外,极少与俗家之人有私交。

童殊知道的,一个是他,一个便是景决。

童殊在少时能入一嗔大师座下听经,是承了外祖父与母亲的渊源;同样的,景决也能到一嗔大师座下听经,大抵也有些因缘的。

之前童殊不知景决是随了谁的渊源,现在看来,大概是来自景昭。

而景昭与景决在景行宗中地位不相上下,但凡宗派间来往情分,景昭有的,景决大抵也有。

只有一处不同,景昭比景决多了一层关系。

景昭有来自焉知真人的姻亲。

那么,景决极可能是通过焉知真人的渊源才得了在一嗔座下听经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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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一嗔大师身边的日子不短,未曾见其与焉知真人有往来人。一直以为两人并无往来。

此时一想,焉知真人亦号焉知居士。既是居士,便是已皈依三宝、奉行五戒、持斋克己的居家释徒的佛门弟子。

佛道本是相通,越是境界高,所通之处越多。焉知真人佛道双.修,以她的境界,能与之论佛谈道之人,当世也仅一嗔大师一人。其实一嗔大师与焉知真人有所来往并不足为奇。

只是一嗔不理俗事,焉知超然世外,外人想当然地以为这二人无所交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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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关系便也理顺畅了,焉知真人与一嗔大师渊源颇深,而作为焉知真人丈夫的景昭自然与一嗔大师的关系也近。

这样也好,童殊以景昭的身份,表现出对一嗔大师不同寻常的哀思便也不奇怪了。

童殊深吸了口气,压抑着情绪开口:“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景决却是淡淡道:“事已至此,伤怀也是徒劳。”

童殊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景决。景决的神情平静无波,仍是没有半分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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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景决与一嗔大师还有几分师徒情分。

童殊是有微微不解和气愤的。

但这感觉只在一瞬,他便自己替景决找了理由。

他想,他眼前的景决是已入悟道境的真人。悟道境看淡生死,看破人心,其实有这般的看法是正常的。

道理能通,感情上却仍是有些无法理解。

他曾亲眼见过景决在一嗔大师膝下听讲经,一老一少常常对坐论经一坐便是半日,再结合回溯期里了解的情况,景决大约有好几年每年都会到一嗔大师座下听经月余。

这样的情分虽算不正式师徒,却也是受了一嗔大师教哺之恩,有几分师徒情分的。

景决便是再凝练心性,也不至于理智到无动于衷的地步。

是所有真人都这般吗?

童殊曾到过的与真人增界相匹敌的魔王境,至少他当时并不是这样的。不过,这并不能作为参考,因为魔修境界越高越是驰骋人性放纵欲望,与道修的路数截然相反。

那么是所有道修的真人都这般吗?焉知真人,以及尚未晋上人时的洞枢真人,也这般吗?

这个疑问刚生出,便被童殊否决了——景决不一样。

景决除了到悟道境,还是一个到了剑修第三层境界——无锋境的剑修。

一把剑无刃,没有锋芒,好似老虎拔了牙,画龙没点睛,与铁片无异了。

而一个人到了无锋剑,一个人的心志便如同被磨得没了刃的剑。

剑非剑,人非人。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无锋剑最可怕之处就在于,磨去剑刃、斩掉锋芒的正是剑修自身亲自动的手。

一个人对自己可以无情无觉到这等地步,对旁人的生死看淡、不通人情也便是说得通了。

却有一点童殊想不通,若是景决已冷性冷情到这等这步,之后又为何会对他念念不忘到那等地步?

这太古怪了。

一定有什么问题。

他不由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自己与景决真人时期的往来,实在想不出什么浓墨重彩之事,甚至于在景决晋真人的左右那几年,他与景决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其实他们交手的机会很多,一正一邪,一道一魔,又正好是足以匹敌的境界和地拉,但凡两道之事捅到最后不可调解之时往往都要他们出面,想要连续几年没有碰面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不由想到,按照令雪楼创下的仙魔之盟,两道魁首每年一议两道争讼的规则,令雪楼在时是令雪楼与臬司仙使议;令雪楼殒落后便是童殊以魔王境接了议事权。

只是童殊刚晋魔王的头两年,到交界之地来议事的竟然不是臬司仙使而是景行宗宗主景昭。

虽然景昭是宗主,但于争讼一事上,臬司仙使身负臬司剑奉天执道的仙命,地位是超然于宗主的。

当时童殊不知情,毫无所觉,现在回想起来,不由一惊——当时,就好像是,有谁刻意避免了让他们见面一般。

这便更怪了。

童殊将这些千头万绪逐一厘清,很快理出了一条线:

确认了景决在古怪的这几年里与他是不相干的,那么便反推了景决自己在那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殊一心二用,一边是哀思,一边又是对景决的担忧,他眸光沉沉,掩去的了悲痛,却掩不住几分疲惫之态。

虽然他元神的疼痛被冉清萍止住了,但内里的残缺还在,但过度调度元神时,那种底子里的疲惫还是会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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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有铅云遮去日头,落窗的阳光隐去,室内一暗愈发显得他整个人哀凄和阴郁。少了那点暖光,周身也冷了。

伤怀也是徒劳?童殊不由沉沉道:“可是,死亲去友,是人都会难过的。”

辛五深看了他一眼,大约瞧出他的不对劲,再劝:“一嗔大师说过五阴炽盛苦,酸甜苦楚累,不如心无罣碍。”

心无罣碍?童殊自问他晋魔王走到绝情断爱那一步,也从未得过真正的解脱。

心无罣碍,做不到的。

人有血有肉,怎可能心如顽石?

今日的景决,冷的叫人心惊。童殊心中叹息一声,自行将景决那冷冰冰的好意捂热,囫囵地领了对方的劝慰之情,道:“我做不到。你难道当真可以做到亲人离世,无悲无喜,不以为意?”

景决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到窗外,看着铅云飞开,晖光重现,将身旁之人的周身昭暖,他淡淡道:“你知道的,我父母去世时,我尚不知事,不及有悲。”

童殊追问:“亲朋好友离世呢?”

景决淡淡道:“没有。”

怎可能没有遇到过亲朋好友离世之事。觉得景决说的太过绝对,想要反驳。

不待出声,他便悄然悟了——剑修日日在刀锋之上,是以守心为上,断情平欲,确实不该有剧烈的情绪——可是丝毫没有,却不寻常。他心中豁然开朗,道:“你说的没有,是不近亲朋,没有好友?”

景决点头,“欲乱难平,不交朋友,少去离别苦;不添外物,减掉杂念。此皆身外之物,执着只会平添修行之艰。”

这样的回答,实在是超然了。

童殊一时无话可接,只觉今日的景决陌生的快要不认识,他心中疑问渐渐放大,恐于露馅,又不敢轻易问,正寻思间,忽听景决淡淡问道:“怎样才算难过?”

“难过……”童殊张罗着字句答,“便似心中压着巨石,泪难自抑。”

景决又道:“素夫人离家之时,你难过吗?”

童殊看景决问着话,目光却无波无澜,平静到近乎麻木,他心中生起某种预感,配合着叹道:“难过。”

“所以你日日戌时到山门,是在想等素夫人回来?”

童殊顺着话点头。

他这个肯定,好似一阵微风吹动湖面,景决的面上现出一丝迷茫之色,他努力的想要想起什么。

童殊直觉快要听到关键了,屏息等着。

便听景决缓缓道:“可是,我为何没有该等之人?”

童殊敏锐地抓住了一丝线索,问道:“你是觉得,你有该等之人?”

“不应该吗?不是人人都有吗?”

“大部分人是应该有的,却也不排除少数人没有。”

“可是,我觉得,我应该有的。”景决说着迷茫的话,脸上仍是平淡的毫无情绪。

童殊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了。

他知道景决古怪在哪了——今天的景决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同时失去的还有对“陆殊”的记忆。

不,不够准确。

准确的说,是失去了悲与喜。

童殊心头一凛,尽管知道问了会露馅,童殊还是忍不住问道:“慎微,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四。”景决不解地望向他,“你怎会不知?”

童殊只道一时忘了,胡乱了应付了过去。

心中却阵阵下沉。

童殊没有再说什么,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水,入口茶已凉透,沿喉而下浸到肺腑,全身皆凉,结论已经很确定——景决在晋真人时,曾出过事。

那件事非常凶险,甚至有性命之攸,本该暂停境界提升的过程,却不知是不能、还是不肯,用了一种非常惨痛的方法强行晋了境界。

留下的后遗症便是现在这般,衰喜全无。

这件事情压下,这犹如在童殊的伤口上添了新伤,在心头的巨石上再压巨石,心中阵阵闷痛。

童殊一时不知该如何思考,只凝目望着杯中茶水,看那水中茶叶浮浮沉沉,看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他稍运了灵力将叶子沉到杯底,好似也将满腹的衰思与难过封在心间。

他现在,并没有余地去难过。

他得看顾好景决,还得去寻一嗔大师……的舍利塔。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景决。

有没有发现每一天回溯的景决都很不一样?景决二十四岁的这个迷底会在这个副本就给大家交待掉,不会让大家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