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再走出两步。
此时望月悬空,月华披身,他这副身体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踏着月光而来,唇边噙着浅笑:“不认得我了?”
“是你?”念空面色微松,握长棍的手却仍是紧着。
“公子!”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情空从屋里出来,见着一俊美男子亭亭立于院中央,虽是一身夜衣,却似凝了月华般,自成风流,他不由看得一怔。
他所居这小院偏僻得很,连寺里的僧人都很少来,更别说外客了,他方才听到有人异动时还在诧异,等认出童殊的声音,喜出望外,快步越过念空,停到童殊面前。
念空在他路过时,曾要拦住他,瞥见情空终于一扫愁容,他顿了下动作,在情空看不见地角度里收回了手,转而握紧了长棍紧随着护卫在情空身边,一双眼睛警惕地盯住了童殊。
童殊将念空这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也不管他,只对情空笑道:“好巧,路过此处居然遇到你们。”
念空眼里精光一闪道:“我们此处地处偏僻,不知施主从何处来,去往何去,为何会路过?”
童殊闻言只是浅笑了下。他想,我果然是脾气变好了,被人如此不客气地发问,居然也没有太生气,他道:“我还要问你们为何在此呢?此处乃一嗔大师故居,在一嗔大师圆寂后至少该封禁二十年,以你们二人的僧级,为何住在此处?”
念空警惕地没有立刻答话,他的目光深邃犀利,熟思时抿着唇,这让他显得精干而刻薄。
实在是不太像是佛门中人。
倒是那一心护卫情空的做派,更像是奉谁人之命,来随身照顾情空的。
然而,这也有说不通之处,这念空若是身负情空的任务,便不应该任情空随意接近一个来意不明且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几次要拦情空,他最后都默默地随了情空的意,好似只要情空高兴,便是他再提起几分警惕也是值得的。
那念空心思计较,而情空却是毫无心防地答道:“我入门晚,前头的院子都住满了,而且我是一嗔大师的关门弟子,他们说由我来守院子正好。”
原来是关门弟子,住在此处守院,这便说得通了。童殊却又生起新的疑问:“只是,一嗔大师圆寂十六年,小大师今年可有十六岁?”
情空大约是营养不太好,长得比同龄人慢些,脸嫩身弱,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他自己大概也有所觉,脸色一赧道:“我今年有十六岁的。我送入甘苦寺时,一嗔大师还在,据说他当时还抱过我,然后将我收入门下。”
童殊能想象一嗔大师一脸慈祥抱着一个新生稚子的画面,也就不难理解慈悲为怀的一嗔大师为何会收一个稚子入门。
稚子无辜,甘苦寺从未收到过如此年幼的弟子,毕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喂养之难,全是男人的甘苦寺需要付出格外的精力来照顾。
想来,一嗔大师是怕当时的小情空得不到足够的照料才破例收入门下。是以,才有了这么小年纪的空字辈门下弟子。
想到这里,童殊眸光深敛,胸口一闷,愈发确定了一嗔大师死于非命。
毕竟若是自知大限已到,又何必收一个婴儿入门,反落得稚子失了师父照料无人庇护。
情空见童殊面色有变,疑惑地道:“公子?”
童殊回过神,瞧向小和尚,想着此人与自己还挺有渊源,居然是半个同门师弟。他不由问出了有关另一个渊源的问题:“小大师,高堂可是傅涯?”
情空听到傅涯这个名字一怔,露出些许难过神色,道:“是。”
情空答话时,一旁的念空神色一紧,伸过手来想拉住情空,大概想到这些事甘苦寺上下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看到情空并不介意,再一次忍住了。
童殊目光从念空脸上一扫而过,不自然的错开目光,童殊心思微动,再一次按下不表,转而对情空道:“高堂可还健在?”
情空低声道:“家父在我出生时便身殒了。”
与童殊所想一致。
童殊又问:“你一出生便被送到甘苦寺了?”
情空目光微垂,答道:“听师兄们说是的。”
童殊道:“你有一个长兄傅谨,据说乐善好施,他对旁人尚且善心大发,怎会同意让人把你送走?”
情空咬着唇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了,旁边念空脸色一黑,面色不善地对童殊递来一个警告眼神,并轻轻扶住了情空,表现出明确的拒绝回答的姿态。
童殊无所谓念空的态度,他还差一些线索,是一定要问的,追问道:“傅谨不认你吗?”
这个问题,让情空难过而尴尬,但他心思纯净,又感于童殊曾替他解过围,他拉住了想要动手的念空,还是回答了:“师兄们……说是这样的。”
童殊挺喜欢这心思简单的小和尚,他笑了起来,带了三分劝慰的意味道:“可我不认为,我认为傅谨是认你的。”
情空蓦然抬头,眼中闪闪发光,道:“公子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公子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能保证我说的是真的,但我是这么认为的。”童殊道。
情空听他这么一说,展颜一笑。却也没有追问理由。
而童殊原也只打算点到即止,毕竟他所思只是猜测,就算所想为真由他来说也不合适。
而且,他之前听到情空与念空的对话,情空的内心显然是有自己的主意,这个小和尚看着单纯简单,其实自己的主意很正,并不需要谁来帮他证明什么。
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自己会找到答案。
童殊之所以笃定情空是傅谨的弟弟,是因为那枚金边酒醉芙蓉玉佩。
那是芙蓉山宗主以及各峰峰主才有的玉佩,见玉如见人,凭玉可随意差遣门人。
青凌峰那枚原来在傅涯那里,现在傅涯死了,而傅谨是嫡长子且又掌事,玉佩理应传给傅谨,然而却出现在情空手里。
这便奇了。
面上看来,不符合规矩,不符合时势。
然而,玉佩却实实在在的在情空手里。
那么,这件事情要说能通,只有一个可能——玉佩是傅谨传给情空的。
一来,傅涯早年久病在床据说早就失去意识,大约是无法立遗嘱的,而且这晚年得子来得突然,不像是很早以前就计划好的。
二来,就算傅涯忽然得了意识说出遗嘱,在没有掌事的傅谨同意的情况下,这枚玉佩是不可能落到情空手里的。
所以,童殊猜那枚玉佩在情空手里,正是傅谨的意思。
童殊甚至认为,傅谨不仅没有看轻情空,甚至还将情空看得甚重,否则便不会将那枚代表嫡传身份的玉佩交给情空,
金边酒醉芙蓉玉佩是由极品翠玉所制,背面有芙蓉山及各峰名。共有十三枚,一枚在芙蓉山主人陆岚手里,另外十二枚在十二峰峰主手里。
说起来,童殊作为陆氏正支唯一嫡传尚且没有受传一枚,这小和尚却得了一枚。
童殊笑了笑,笑自己居然到现在还有一丝嫉妒。
该问的童殊都问过了,他看了眼月色,该去见一嗔大师了。
他抬步欲走,却被情空叫住了:“公子露重而来,心事重重,是有什么事吗?”
童殊顿住脚步,哦了一声,奇道:“你觉得我有什么事?”
情空道:“公子是否与一嗔大师有故?”
“是。”童殊也不避讳,如实答了。
他想:小和尚果然心思缜密。
好在并无谋算之心,佛门选人第一看心,第二才是根骨,这情空心思纯净又不失缜密,若一直保有这般心思,就算根骨差些,于佛法上也会有不错的造诣。
况且,童殊第一眼便看出了情空根骨上佳,无论心思还是根骨都是遗传了青凌峰的好底子的。
情空又问:“所以,公子入夜而来,是想去看看一嗔大师吗?”
“是。”
情空再道:“师父的舍利塔在白塔林正北第三位。”
这其实童殊心里有数,以一嗔大位的辈份与地位,本就该有那个位置。不过,他听了,还是道了声谢,又欲走。
情空再一次叫住了他,脸上是不作伪的关切之色:“公子,小僧想劝您一句,明天还是不要去抢师兄的紫金钵了。”
来自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如此善意,是让童殊是有些感动的,同时他也感到意外,小和尚心思竟是如此通透,什么都猜出来了。
想来也是,他夜重而来,破开法障凭空出现在一嗔大师的故居,又赶在明日要传授紫金钵的时点,来意左右逃不出与一嗔大师相关。
童殊笑了声,道:“小大师这般说,你是要拦我,还是助我?”
情空却鲜有的正色道:“于私,我不必拦公子;于公,我却不能助公子。”
童殊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于私他是一嗔大师的关门弟子,自然不愿见到到紫金钵所传非人;于公,他又是甘苦寺弟子,不能相助外人破坏寺里之事。
童殊是真的对这小和尚刮目相看了,他取出白日里收到的那枚三角黄符递了过去,道:“有小大师这句话便足够了。”
一旁的念空看到此物,神色一变道:“施主这是何意?”
“你说过,凭此符能帮我办一件事,此时我觉得你们已经办了,我就不留着了。”童殊淡淡道。
其实,他打向来不信这些求神拜符的东西,放在身上早晚也是丢,还给对方也让对方心中少一件事。
双方都轻快,何乐而不为。
念空却于此颇为执着:“我们不过三言两语,实际没帮上施主什么忙,不能平白占施主便宜。”
对方虽然精干刻薄,倒不是好利之人。童殊莞尔道:“不如这样,今夜、明天,你们都当没有见过我。就算见到过,也当不认识我,那便算对我手下留情了,如何?”
“可以。”念空想了想,看了一眼情空,见情空已经点头,便接过了三角黄符。
“那便一言为定了。”童殊很满意。
他不由又深看了二人。他一早便看出念空修为正在晋阶,而情空的心思纯净最适合品问情果,于是决定给两人一个顺手人情,道:“我有一种难得美味的果子,赠与你们一些。”
说着取出几枚问情果。
他这动作立刻惊动了卧在树干上的山猫,山猫跳到他肩上炸起毛护食。
童殊嫣然笑起来,将山猫抱到怀中,安抚着顺毛道:“猫兄,我借花献佛,你不高兴?”
山猫翻个白眼,喵了一声。
童殊乐笑了,道:“这果子,我家中有不少,回头还你双份。眼下我没旁的东西能送了,这果子放久了也不好吃,猫兄便依了我罢?”
山猫这才收了炸开的毛,算是同意了。
那情空正是新奇的年纪,见到油光发亮、威武抖擞的山猫,他双眼放光,不由走向一步,哪知他这一靠近便被山猫嗤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露出腼腆笑意,退回去了。
转而,目光落回问情果上,他正是嘴谗的年纪,大概在寺里饱受冷待,吃食上不太丰富,见到鲜果,面露喜色,微抬起手打算要接,却被念空拦住了,只好有些不舍地收回手。
童殊现在最见不得少年这般情态,这让他不由想起十六岁的景决,不由蔼声道:“我若要害你们,早就动手了,又何必拿东西毒害你们?”
确实,童殊显然修为远高于情空和念空,童殊动手,他们两是绝无自保之力的。
念空被童殊如此一驳,面露尴尬之色,情空却笑了。
小和尚听懂了童殊的玩笑之意,口称“罪过罪过”,笑着伸手俯身接过了问情果。
真是一个心思剔透的少年。
果然是青凌峰的嫡系。
又在青凌峰之外,多了几分纯净简单,配得上空字辈。
童殊不由想起那个极雅极贵的傅谨。
膝下无子,中年得幼弟,却将幼弟送走,断绝往来,甚至不管不问。
这般着力撇清关系,却又将最宝贵的嫡传之物给了情空……
自相矛盾。
童殊反推出一个假设——青凌峰将会遭遇某种凶险,那凶险甚至可能致灭门毁宗。是以,傅谨身为宗主,将这一缕血脉早早送走,让世人以为并非血亲从而视情空为弃子,从而换得情空的转机。
如此这般,才能解释为何傅谨对情空会不闻不问,甚至默许寺众苛待情空。
因为情空越是处境艰难,在青凌峰大难临头时,越能撇清关系,从而越是安全。
以青凌峰几代主管芙蓉山宗务的缜密心思,倒是有可能布出如此一盘严丝合缝的棋局。
只是,是什么凶险,严重到叫傅谨早在十六年前,便走此一步棋?
稚子何辜?
如何狠得下心?
童殊想着这些,不由面沉似水。
有什么线索正错综复杂地向他缠绕而来,他要从这些线索里,抽出线头。
只是,还差了点什么,让那团线近在眼前,却理之不清。
情空看他突然沉默,以为他是担心此行艰难,在不伤及甘苦寺的前提之下,他斟酌片刻道:“紫金钵由十八罗汉阵守在秘室,公子若非万分把握,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童殊闻言,缓缓回神勾起嘴角。
这小和尚得了问情果,礼尚往来送了个叮嘱,是个不占便宜的主。
童殊对情空又多了一份赞许,他道:“谢谢小大师了。”
说完凝眸于望月,不见他如何起的身,只如一阵微风拂面,人影便消失了。
他掠在夜色之中。数丈之外,他神识收得那二人对话。
情空:“好甜。”
念空:“苦的。”
情空:“我吃却是甜的,小师兄那颗坏了么?”
念空:“你来尝尝?”
情空:“咦,怎么我吃你这颗也是甜的?不如小师兄尝尝我这颗?”
念空:“……还是苦的。”
童殊身形一滞。
又是一个不能开口的有情人。
舍利塔林位于甘苦寺北角。
找到一嗔大师的舍利塔并不难,正北第三位,昭示着一嗔大师的功德与功绩在甘苦寺是排在第三的。
这个评价倒是中正。
童殊在走向一嗔大师的舍利塔时,是恐惧高于哀思的。
他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对他宽容又不求回报的老人,也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悔不当初的忏悔一番。离得越近,他便越是恐惧,心尖直颤。
然而当他站到一嗔大师舍利塔前时,却莫名平静了下来,有梵音自四方包裹而来,如一汪暖泉将他悄悄捂热。仿佛老人的温热的掌心按着他的头顶,在对他劝戒,对他清神。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一嗔大师音容尤在,正站在他身前呤着颂福经。
待他回神落回现实,来路时那股恐惧与衰思已经被舍利截周围的梵音抚平了。
这是得道大能身骨的力量。
童殊缓缓地蹲下,曲腿靠在了舍利塔基上。
就像十二三岁那会,他玩累了回到禅房,一嗔大师读着经,他便窝在大师脚边稳稳入睡。
他以手轻抱着塔基道:
“大师,我回来了。”
“大师,我错了。”
“你再劝一劝我罢,这回我保证不嫌烦,再不捂耳朵了。”
他白日里不曾休息,又是一夜疾行,虽然神经不知疼,身体却已疲惫不堪。
但他有事在身,人是极清醒的,却不知为何,靠在塔基旁,便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身体在悄然休整,元神在无声平息,四肢的疲软缓缓褪去。
他孤身置于夜露之中,却似有暖光覆体,犹如睡在禅房油灯下的暖炉旁,竟是无比温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童殊身体的疲软悉数消散,身心温暖,圆月西下。
童殊突然心弦一震,眼未睁,身体却先于意识有了反应,猝然坐直了。
睁目四望,并无异动。
这种感觉十分玄乎,不是听到、看到或是感知到什么,而是多年求生本能的一种反应,有某个人在向他靠近。
一时间,手心已灌满灵力。
这是今夜第二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是在香市附近他觉得有人尾随,第二便是在这里。
尽管他无法确实什么在向他靠近,但以他战斗本能,连续两次有同一种感应,便不可能是他错了。
他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人,当面对危险的时候,冷静得可怕。
那些常人在这种境遇下会有的恐惧、发抖、紧张的情绪早被百十次的血战消磨殆尽,他缓缓地站起,他双手垂在身侧,似未作应战,实则已有一根琴弦露在袖口。
来人能这般无声无息近身,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他已无暇再作运算布阵,只剩一线胜算,必得一击即中。
“童殊。”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虚空中无端冒出。
作者有话要说:【高价悬赏文名:啊啊啊,文名又出问题了,威伯搜索显示是非法词条,反复试了之后发现,非法的词条居然是“真铁”两个字……
唉,所以,本文又要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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