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鼻头一酸,眼眶热了。
实在太久了,久到他无论如何挽留记忆,北麓小苑的灰墙是哪一种灰色,石榴树开时如霞的火红是哪一种红,石镜湖月夜下的星河里是倒映的哪一片夜空……这些他曾看了二十余年的熟得不能再熟的事物,都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竟是再描不出最真实的样子、
自被驱逐出芙蓉山,他回去过两次。
一次是抢童弦思的遗体,那一次之后,他没有家了。
另一次便是芙蓉山血案,从那以后,芙蓉山再不能回,再不敢回,再不敢想。一想起来,便是染了血的金边酒醉芙蓉朵朵萎谢,芙蓉花败满山的场景。
那样的场景夜半时无数次将他拉进梦魇。
可是,他还是想念芙蓉山。
不管他与陆岚有什么恩怨,不管这当中有多少血与人命,芙蓉山是养育他的故土。
一个人没了故土,好似风中飞絮、水中浮萍,无根无主。
人人都有故土,有人重土难迁,有人少小离家老大回,好在那些人总有归乡时。
可他的故土,回不去。
芙蓉山,是他想一想都要颤抖的地方。
童殊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他早已用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包裹好了,然而在他内心深处,有两样东西是柔软而淌着血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
一个是故乡,
一个是家。
童殊的一缕神魂进了镜花水月中的北麓小苑,而在镜外的他,此时靠在碧桃花树下,倚在景决身侧,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下泪珠莹然。
他觉得自己没有哭,毕竟他没有哽咽,更不可能嚎啕,可是一张脸上已满是泪痕。
而此时,镜花水月中的童殊,正在感叹,这是景决的梦境吗?
在童殊的印象中,景决不曾来过北麓小苑。
正努力回想间,听到苑门上的铜铃轻脆作响。
来人扣了一回门,北麓小苑平日来的都与他关系近的师兄弟,童殊想应声,却发不出声,这个梦境完全被景决主导了。
接下来便是景决让他做什么,他只能做什么。
想到自己入梦境前说过“自然是随他”,便彻底放松了神识,由着景决主导。
童殊信信地栖居在这副梦中陆殊的躯壳里,等着来人再扣门。
等了片刻,笃笃笃又传来三响,这回童殊知道自己应不了,便等着梦境中的陆殊应声,
果然便听到陆殊应了,请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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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一些时候。
石镜湖旁的蜿蜒的山路上,有一少年缓缓而行,他穿的不是绣有金边酒醉芙蓉的服饰,而是一身束腰皂衣银靴,背一把古重长剑,踩着青石路,徐徐而来。
少年一路顾望,在石镜湖旁,并没有找到想象中芙蓉山主母和嫡公子应该住的高庭大院,只看到远处一排高大的细叶乔木,绿萌如雾,枝叶间红花如云,掩映间有墨瓦灰墙,走近了看是一座水乡小苑。
这小苑,不像主母居所,更似普通族人所居。小苑中间开一扇木门,门上有铜铃,他轻轻一推,门铃轻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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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自然是景决。
他今日是随景昭同来芙蓉山,名义上是陪同景昭与陆岚议事。可他在芙蓉宫主殿上没见着想见之人,便找了藉由退开了。
本来外宗之人到芙蓉山,断不能任意行走。可景决一身景行宗一品宗服,身上背一把臬司剑,明眼人一眼都看出来他是那位十九岁便驯服了臬司剑的新晋仙使大人。
于是人人见他都敬让几分,听他问起陆殊所居,纷纷为他指路,而陆殊所居又是偏远所在,不涉及宗内要地,便也没有人拦他。
年轻的臬司仙使,表面淡定,心中却揣了一只不断乱撞的小鹿,一路心跳不稳地寻来。
他十六岁那年在天蝠洞与陆殊分开后,虽当时没问陆殊名讳,但以他看见的柳棠的气度回去一问便查知柳棠来历,顺藤摸瓜并不难查到陆殊的身份。名满天下的解语君最亲近的小师弟,只有芙蓉山少主——陆殊。
在这三年间,景决其实见过陆殊许多次。
仙道每年都有几个盛大的活动,以景决的性子往常是不去那些热闹场合的。
景决想着以芙蓉山少主的尊贵必定也要出席,他一次次出乎景行宗众人意料的主动请缨出席,一反常态的出入那些人多嘴杂的场合。
造化弄人的是,景决次次都去,却只有少数几次见到那个时不时入他梦的少年。
每一次在人群中见到陆殊,他即是高兴又是忐忑,心理反复思忖着要如何自然的打个招呼,如何不叫人瞧出异样的说几句话。
只是他并不擅于在热闹中自处,而且旁人见到景行宗人大多都是避之不及,以身他一身一品宗服,更是叫人退避三舍,他与那些热闹总是格格不入。
不同于景决的是,那个他日日想见的人却是人群焦点。
彼时正值芙蓉山鼎盛,晏清尊陆岚一呼百应。陆殊身为唯一嫡公子,虽没有明面上封作芙蓉山少主,但在大家眼里是早晚的事,只凭这一点,陆殊便必然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更不要说陆殊弹得一手好琴,又会各种奇技杂术,往往一出手,便叫人击掌赞叹;偏人又生得风流,眉目多情,顾盼生辉;性子又活泼伶俐,神采奕奕。他在人群中,便是光彩夺目一处,大家都爱看他,姑娘们见着他都脸红,少年们与他或是呼朋引伴或是争风吃醋,好不热闹快意。
而景决身为景行宗人,秉持着与各仙门保持距离之要旨,他常常是一身暗沉的玄衣,隐在人群中,大多只能远远看着陆殊的热闹。
他曾也试着要靠近,可是陆殊周边总不得空,他稍一犹豫,陆殊要么被人拉走,要么他就被不知谁挤开了。
他在人群中能看到陆殊,陆殊却看不到他。
他总想着等会散了再找机会,可人群一散,便不见了人。
头两回他还默默地连着在节会上找几日,皆是无功而返。
后来是实在忍不住,将作不经意问芙蓉山门人陆殊的去向,才知道陆岚管陆殊甚严,外出一日便是要回山的。
平白错过了许多次。
十几岁的年纪,初次心意萌动的喜欢一个人,一半在羞赧,一半在思念。
想要说几句话,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好似隔着千山万水,山重水覆开不了口;
想要牵一下对方的手,百转千回,还未付诸行动,便在心中将自己千刀万剐一遍,只觉那梦中情人,是容不得半分觊觎与玷污的。
少年的爱恋,纯洁如皎月,美好如新雨,丝丝旖念因情动生起,又因生怕亵渎了心上人压下。
如此反复,煎熬折磨。
十六岁那年的心动,撬开少年剑修坚硬的心扉,理智的剑修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心事都能幸运地装进蜜罐,他一猛子扎进一坛苦酒,甘之如饴。
当初未料,这苦却是没有尽头。
想见,见不到。
见到了,近不得。
怪自己不够大胆,再三告诫自己下次见到那个人自己一定要更像个男人。可只是远远见到那个人,便已心跳失速,再不复从容自得。
怪自己不够成熟,大可光明正大的去寻人攀谈,可是十六岁那年天蝠洞中猝然而至的滚烫热意是明明白白的,抑制不了的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这些年里的旖旎的心思亦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并且还在无数个日夜里越发的纠缠着他。
他并不光明,也不磊落。
那张陆殊给他的黄纸书笺,无数次在灯下展开,黄纸甚至都被摸出毛边了,可一想要到烧了才能寄到,便又不舍得烧。
辗转三年,已被思念压得透不过气,他渐长的暴躁落在景昭眼里。终于这一日景昭状似无意问他要不要一同到芙蓉山议事,他终于在厚着脸皮,随着来了芙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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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山绵延十三峰,景决在山间绕了半日才看见这处小苑,却没见着所谓的主母少主居所,只寻着这座小苑,四周清冷,人迹罕至,便想向苑主人问路。
于是,轻轻扣了木门,无人应答;
再扣,良久才听到懒懒一声答话,请他进苑。
门未上锁,一推即开。
入目是一座灰墙小院,墙围翠竹与花草交错。
中央一棵绿云遮的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开的如旖成绮。
细风拂进,落英红雨落飘荡轻舞,散在树下的竹桌藤椅,以及椅上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穿一身青罗软衫,枕臂懒懒倚在藤椅之上。
大概是刚做了个美梦,要醒不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像是在回忆什么甜美的情节。
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一腿支着,一腿随意搭着,听到客人已进来,并不以为意,也不戒备,怡然自得地应一声“来人何事”,连眼也懒得睁一下。
景决不由走得近了,原已要开口问路,先是看到少年那慵懒惬意之态,他微微怔住;待认出那远山黛眉与含情唇角,登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腾的烧起,心中怦怦直跳,目光也不知该放何处,窘意催他离开,可身体却不肯迈开步子。
这一眼,仿佛一把将他又拉进那坛苦酒。
不同于那些思念的日夜里的苦味,此番的苦味却是饮后回甘。
人在眼前,眉目如画,比他夜里描摹的那些画样要灵动百倍,心中悸动来得措手不及,心跳撞得他喉头发紧,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殊等了等,不见回声,这才掀开眼帘瞧了来人一眼,被扰了眠的恼意升起,略有愠色地开口:“外人入山,擅闯私宅,哪家仙门的人这么没有规矩?”
那声音干净如林籁泉韵,说的是责怪的话,却带着三分笑意,倒叫人不知该正色应他,还是就着趣头说笑过去。
景决从小端身持正,与人说话一板一眼,被那少年这么一问,一时哑口无言。
陆殊等了半晌,见来人不答话,这才彻底睁开了眼。
这是一双宜喜宜嗔的眼,顾盼间光华流转,叫一树落英都失了色彩,望过来时,含着被扰了清梦的嗔怪。
微妙的是,那嗔怪里,又隐有笑意,恍如脉脉含情,叫景决看得心尖发颤。
景决再次要开口,被陆殊这么一看又说不出话了。
便听陆殊道:“你是山里来的客人吗?”
景决点头。心中却是缓缓一沉,陆殊没有认出他……果然是又不记得他了。
其实也怨不得陆殊记不得,他们十六岁时相遇在漆黑的天蝠洞中,出洞后两人便是不欢而散,面相都没瞧仔细便分道扬镳了。若非刻意去记住,淡忘乃十分正常之事。
而三年未见,这般年纪正是拔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景决这三年剑道进阶迅速,体格蹿高,气质剧变,原来的骄纵少年气和仅剩的那点鲜活生动已被一身冷肃的剑意掩盖了;曾经标致明媚的清丽容貌亦被冷艳淡漠所代替;连那最独特的两把剑,亦变成了一把。
而且又是在这种绝对不可能相遇的地方,陆殊认不出景决其实情有可缘。
陆殊再一次没等来景决的回答,他见这玉面少年面色变幻,便审视着多看两眼,缓缓起身道:“可是,这里是后山私宅,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景决:“……”
我是专门来找你你,这叫我如何说出口。
陆殊见对方再一次哑然,忽地意识以什么,凑近眨了眨眼道:“你一直不说话,是说不了话吗?”
景决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眨了一下眼。
陆殊便理所当然当这是认了。他心想,多标致的一位翩翩公子,竟然哑了,如此看来,对方迷路也正常,一路上问不了路,想必很是麻烦,他生起恻隐之心,于是侧脸去寻水杯,道:“你走了很远的路吧,要喝杯水吗?”
陆殊说着站直了身,与景决拉开了些距离。他睡了有些时辰,原本就随便松松挽的半月髻散开大半,绯色丝质发带缠在半铺下来的鸦色长发间,其中一绦绯带落到他前襟。
他今日穿了一身碧色长衫,样式介于男女之间,躺着时看不出里头其实穿了一件绯色的长裙。此时他一站直,绯色翻动在碧衫衣摆间。绯裙娇媚,碧衣俏丽,衬上他温柔风流的眉眼和嫣红发带,加上他方醒不久,慵懒间带了几分妩媚,于是便既有姑娘的风情,又有少年的风流。
叫人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陆殊因着童弦思算出他命硬,童弦思原是从小想将他按女孩养,取以柔克刚之意,才好中和陆殊的命数。只是陆殊不肯,在陆殊抗争之下只每月初一十五穿柔和些的衣裳。
今日正逢十五,他捡了折中的穿法将裙衣藏在里头,还是觉得丢人,和往常一样躲在小苑中不见人,谁知来了一位不宿之客。
景决却不知这些,在他古板的认知里,男子没必要挽个女里女气的发髻,也不喜用绯色丝带,更不喜穿一身女裙。
某个想法冒出,正巧对上童殊投来的恻隐的目光,顿时品出那目光里几分温柔之意,连那风流英气的容色也莫名被瞧出几分柔媚之意。
他好一阵心惊肉跳,喉咙僵硬地滚了滚,想说的话卡在喉间,一时间喜忧参半,心想:他……其实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女装大佬陆殊出现,不意外吧?
前文至少提过两次伏笔。一次是写陆殊娘会玄学,算出殊儿命硬,想要以柔克刚,中和一下殊儿命数。第二次是写到,陆殊也后悔过少时不肯听话做女子打扮,否则大概也能活得好些。
520,这章送你们酸酸甜甜的初恋。这章留评的,我明天之前都发红包。祝大家都有甜甜的恋爱。
我看这两日的评论,至少有两位读者在二刷了,我的文能让读者会想二刷,我还挺欣慰的。不管数据怎么样,我会努力写好这本文的。日常感谢追文与留评。
对了,你们发挥一下聪明才智找一找裙嘛,方便回头看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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