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三错

童殊摇头,喃喃失语。

他想,不是的,童弦思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他没师父,童弦思就当他的师父,他的启蒙、入道、琴艺都是童弦思一手教的;

他没有法器,童弦思就把上邪琵琶给他;

他的父亲不理他,童弦思就既当娘又当爹的照顾他。

他所有安生立命的本事,都是童弦思教的。

如果一个母亲做到这种地步,还不算好,那要怎样才算好?

童殊被真相砸得眼冒金星,脑海里思绪冲撞着,他经年的愤懑并没有因为这个真相而释然,而是生出对陆岚更深的怨憎。

陆岚倘若只是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只是冷落苛待他,他尚且还能忍。可是真相居然是陆岚针对的是童弦思。

童殊气愤道:“你针对我可以,但不能针对我娘!”

一想到童弦思居然下半生都生活在陆岚的折磨和控制下,童殊就气得浑身发抖,他原地用力踱步,嘴中恨恨骂道:“陆岚,你不是人!”

“你这样对一个女子,你这样对我娘,你是禽兽!”

童殊怒气暴涨,若是此刻陆岚还活着,他恨不得再打上芙蓉山,将陆岚狠狠揍一顿。

他在原地踱了许多圈也未能平息怒气,越想越气,气得头都要炸了。他从未如此生气过,甚至想将陆岚从棺材里拉出来挫骨扬灰!

此时童殊怒急攻心,他冥坐已久,元神疲惫,道心隐隐动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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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童殊感到一缕冰凉的灵力自太阳穴缓缓淌入灵海,流入经脉,漫入内府,将他翻滚的怒气温和地镇住,再将他动荡的道心安抚。

童殊心有灵犀地停下踱步,闭上眼,熟悉的沁凉之意包裹着他,他能感知到景决从他身后将搂进怀中,强大的安全感让他安静了许多,他轻唤了一声:“五哥。”

而后他坐下,调息片刻,慢慢平静下来。

随即想到,幸好童弦思不知道他被陆岚抽去腿筋,剥去元神之事,否则童弦思更要自责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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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被驱逐出芙蓉山,童弦思送他到山门,那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见面。

就在与童弦思分别,他转出山门之后,遭遇到等在山门外的陆岚。

那时的陆殊早已对陆岚不抱希冀,他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陆岚是良心发现来送他或是要收回驱逐令。

他当时见到陆岚撒腿就跑,可是那时他的修为在陆岚面前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在芙蓉山山门外阴暗的小道上,他被陆岚亲手抽去腿筋,剥裂元神,削去根骨。

从此,他成为一个残疾之人。

再不足以伪装跛态之前,他断不敢出现在童弦思面前惹她伤心。而他当敢回去时,童弦思已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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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童殊已经能理解童弦思。

他们母子之间,为了让对方能自在一些,都在极尽地装作安好。童弦思二十多年不肯相告真相的用心,童殊感同身受。

童殊与童弦思子相濡以沫二十余载,虽看不透童弦思装了多少秘密,但童弦思的品性和心思他是熟知的。于是在他冷静下来,很快就下了论断:童弦思之所以把事情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是想让他恨她。

一定有什么事情很严重,严重到他必定会心生憎恨,才叫童弦思宁愿自己来当他仇恨的耙子。

童弦思费尽心思这般写,是想转移什么?

童殊深吸了口气,重新举起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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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弦思的信中接着写道:“第二错在不该现在反而要你接受传承。”

“童氏门人,为了搜罗各派经籍,已经死伤无数。这担子一代代传承下去,何时才是尽头?上邪经集阁的传承如果能够到我为止,便放你解脱。”

“你已出走半生,历尽荆棘,看遍百态。在你最痛苦之时,我抛你独行;人生际遇,百转千回,我早已不知你经历过什么,却在你涅槃回来时,要你接过我未尽之事。”

“我的炎芒令传予你,今后,你便是下一代上邪经集阁阁主。”

“作为阁主,切记三件事。”

“一是,收录经文。《臬司剑谱》《魇门集注》乃童氏心中至宝,你想必已录入其中一本,另一本你若有机缘,便也收录阁中,以全童氏人的夙愿。

“二是,关上我打开的这个魔盒。炎芒令者是守护人、旁观者;并非纵火者、主宰者。不该改变修真界的格局,不该因我们使这世上多出一个真人或是上人,不该因我们兴一派、败一派。我们的一支笔、一句话,都会搅乱这个世界。我们必须盖上这个盒子,关上这扇门,封住笔,锁住口,抹除有关上邪经集阁的痕迹。”

“三是,寻找童氏旁支,教诲规训他们,给他们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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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弦思的信写到这里,笔锋一凝,大颗的泪滴落在墨上,晕出一片灰暗。

“我无法将事情在我这一代完结,却要累你步我后尘。是一个自私且无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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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看完这第二错,却是微微弯了嘴角。

他想,这些年来,我光是看上邪经集阁中的经文,却没有什么建树,心中早就过意不去,本来就该接手。

童弦思所说三件事,对他而言都不是难题。

第一件事收录《臬司剑谱》《魇门集注》于童殊而言唾手可得。

《臬司剑谱》他已录完,还附带录入了《臬司剑谱注释》。

《魇门集注》是令雪楼对魇门阙魔功解读的统称,因令雪楼未曾撰写成书,是以世上并无此书。

而令雪楼已将魇门阙所有功法都教过他,讲解他都烂熟于胸,要撰写出来并不难。

想到这里,童殊突然明白了,为何当年他录入了魇门阙所有经文,权限只上升到第六层。只因那些经文数量虽多,却称不上绝妙,《魇门集注》才是魇门魔功的集大成者。

这两本书,若非臬司剑使、魇门魔君亲自教授,绝无获得可能。

说起来还要庆幸童弦思当年没有要求他录经。

若童弦思一早便要求童殊录经,童殊怀着异心主动去接触景决,那么他与景决之间横亘着这件事,难说会有什么结果。

而童殊若怀有图谋去魇门阙,绝对骗不过令雪楼,他别说成为魔王,大约也会如前人那般落得被推下魇门阙的下场。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无知无求,反得了这两个机缘。

第二件事关上魔盒,于童殊亦不算难办。

说起来要庆幸自己际遇,他曾经绝情断爱,没有情人好友,对谁都没有倾心交付过,自然不可能向谁提及此事,也没谁值得他去帮助改经。唯一算得上能托付性命之人是令雪楼,可令雪楼那般强大的存在,轮不到他来指手划脚。童殊到目前为止,只对景决提过要改经之事,而景决那种天才似乎也并不领情。在他这里,他没有朝任何人打开过魔盒。

至于童弦思造成的后果,他身为子女,自然是接替着做下去。往后他只要发现一处,就抹去一处便是。

第三件事照应童氏族人,童殊更是不在话下。就算没有继为阁主,遇到族人,他也会伸出援手的。

第二错的部分看完,童殊的心头微松。心想,童弦思大概是从未向人开过口,才致她开口如此为难,颇有几分小题大做的意思。

而当童殊看到第三错的内容时,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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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错——”

“我没有杀死他。”

“这是我毕生最错之事,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我没能杀夫,却要累你弑父。我残忍至此,无颜对你。”

“可是,殊儿,真的已经没有选择了。我穷尽半生,也找不出化解之法,我所做挣扎不过是拖延时间,陆岚已经无法控制,最多一个甲子必成大害,而我已经无力击杀他。”

“若连我也杀不了他,只有你能杀他了。”

“你若看他活着,一定要杀了他,不能让他活到下一个甲子!”

“陆岚不可留,芙蓉峰不可开。”

“其中原委,我已细述于《芙蓉剑经》《芙蓉琴义》的注释里。凡第八层经文的注释皆在第九层,你自去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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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自童殊指间滑落,飘荡在地。

童殊毛骨悚然,大惊失色,一时间冷汗涔涔,踉跄了几步。

他僵了半晌,才艰难地有了一丝思绪: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我的母亲,要我去杀,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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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理解,使童殊处于极度的惊愕之中,他难以冷静,内府巨震,神思乱蹿,重重跌坐在地。

他一面喃喃自语:“陆岚已经在五十年前死于他阵中,还要如何再杀?”

一面又哽咽道:“母亲蛰伏多年,困守芙蓉山不肯离去,竟然是为杀陆岚?”

他无法想象,童弦思那样与世无争、不伤毫末之人,竟然会动起杀心,而且杀心还是如此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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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这段话,童殊一个字都不想相信。

然而,上邪经集阁中之物,旁人根本无从换取,信中字迹确实是童弦思的。这封信不可能做假。

可是,这叫他如何相信?

作为子女,面对父母不和已是极痛苦之事,现在要叫他接受他母亲要杀他父亲,这叫他如何接受?

而且,要他来杀?

弑父?

弑父!

他前世因此入戒妄山赎罪五十年!还要他如何弑父?!

童殊六神无主地怔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魔怔地自言自语道:“陆岚已经被我杀死了,不必再杀了。是的,不必再杀了。”

他一连重复了许多遍,好似只要多说几遍,这件事便已完成一般。

可是他心中知道,童弦思所说的杀,并不是他五十年前的那个杀。

他当年是失手杀了陆岚,而童弦思是真的要杀陆岚。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所以,童弦思在信首写到要他能拿得起屠刀,也能放得下屠刀指的是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到底是陆岚困童弦思,还是童弦思困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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