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萍本是迎面对着洞外的风雪,闻言回过头来,他的双眼比最初瞎的时候明亮了几分,盯着某处之时甚至让人瞧不出半点瞎子的目光涣散无神。
阿宁差点以为冉清萍的瞎病自愈了。
他紧张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像是确定了什么般,松了口气。
冉清萍回头却也没交待什么,转身踏入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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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跟了冉清萍这些时日,知道冉清萍是去砍柴火,要在此处住一夜,他们路上捡的这点柴火肯定不够。
可冉清萍一走,阿宁心也似跟了出去一般,他抬手捋开袖口,见了一眼自手臂上延伸下来的几缕青灰,厌恶地蹙了蹙眉。
而后从火堆旁起身,在洞口处站住,寒气扑面,冻得他直缩着脖子。他衣领外的脖颈亦有一小块淤痕,看着有点像冻伤的青色,他冷得直跺脚,却不肯往回坐,只伸头张望着。
冉清萍回来的很快,他只着薄衫,却丝毫看不出怕冷。他自风雪中来,却无一片雪花落在身上,身上也没有半分寒气。像是风雪中走来的仙人。
阿宁看得有些呆滞,他想,此行最后取道北境还是对的。早就听说洞枢上人乃是冰凌境卧雪宗出身,乃雪中君子,霜中仙人,如今亲见,果然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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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萍迈入洞口,感知到阿宁守在寒风中,脸上无任何情绪波动,而后大步走入洞中,将柴火放在靠里的山壁,坐到守着洞口的位置,靠着山壁不多言语。
冉清萍经这一段日子,断臂的伤已经好彻底。他独臂也已能流畅的用剑和生活,若不是一边袖子空荡荡的,便与正常人无异。
阿宁挨到冉清萍身边,想要坐下,却被冉清萍抬台眸,那眸光里并无神彩波动,但还是能叫人看出拒绝的意味。
阿宁咬牙还是挨着冉清萍坐下,自我解释道:“我不怕冷。”
冉清萍虽然看不见阿宁冻得发红的鼻子和被风吹得浮起裂红的脸颊,但他从阿宁周身冰凉的气息亦能判断出阿宁此时冷得很,既劝不住阿宁,他便也无谓再劝,缓缓闭上眼打坐。
阿宁见冉清萍不再赶他,心中生出几分欣喜,寒风从洞口往里灌,刮得身上刺骨冰凉的,他紧了紧身上的不算厚实的裘衣,安静地坐下。
阿宁其实今日身子非常不舒服,加上冷得牙齿直打战,也就没有力气像平日那样絮絮叨叨的找话说,他挨着山壁坐在冉清萍身边,时不时瞥眼冉清萍,不动声色的靠得更近些。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小动作都逃不过冉清萍的神识,见冉清萍并未拒绝,叫他心中生出几分欢喜。
阿宁看天色不早便又去取雪化水,等待水热的功夫,他自己则翻出干粮,小口吃着。只是实在难受,他吃了几口便也弃了。只等着水开,乘了杯热水递给冉清萍:“上人,喝水罢。”
到冉清萍这种修为,已经辟谷了,冉清萍只淡淡道:“我不渴。”
阿宁见冉清萍如此冷淡不领情,声音转而幽怨:“上人,你还怕我毒你不成?”
冉清萍不置可否,毫无表示。
阿宁最烦冉清萍这种多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的样子,当即剌下嘴角。
他冷得很,而冉清萍又不肯坐到洞中去,他只好添了把柴,让火光大些,然而离得远,那点火光也不管用,他挨得冉清萍更近了些,道:“上人,我与您说说话吧。”
冉清萍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
阿宁离冉清萍近,道:“上人,六十年前,芙蓉山举办的新秀大会,你可还记得?”
冉清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何事?”
阿宁道:“当时有个少年,在台上打不过人,被踢下台,您正好接了他,可还记得?”
六十年前,冉清萍已至悟道境逼近扶道境,见闻之事已能轻易记住,他点了点头。
阿宁道:“当时,那少年的父亲觉得丢人,上来便是破口大骂,您反证是对手使了阴招,替那可怜虫解了围。”
冉清萍仍点头。
阿宁道:“您可记得那可怜虫的名讳?”
冉清萍摇头。
阿宁道:“说来也是。上人助人随心而发,并不注意被助者是谁,您当时都没有问那可怜虫的名讳。”
阿宁这语气有几分尖酸,冉清萍听了不以为意,仍是入定般静坐着。
阿宁讨好了半天也不见冉清萍给凑到冉清萍给他回应,他今天就想让冉清萍好好看他一眼,也懒得掩藏偏执,兀自凑到冉清萍眼前,道:“上人,看我像不像那可怜虫?”
冉清萍这才淡淡掀了眼皮,露出一丝深敛眸光的眼,对焦在他脸上,答道:“不像。”
阿宁被那双眸子盯了一眼,一时也忘记冉清萍看不见,他满意的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当然不像,我怎么能是那种可怜虫呢。”
冉清萍又闭上眼。
阿宁已有所觉,近日冉清萍清心冥思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修行,鲜少动武,日间云游,夜间清心冥思,也不知到了冉清萍这种境界,还有要什么是看够,又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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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境苦寒,外头去不得,躲在这山洞里也毫无乐子,阿宁见冉清萍不欲多言,他再没话找话,只会徒惹厌烦。
可他的时间不多了,实在不愿相对无言就此过去最后这段时光,他被冷风吹得直吸鼻子,见冉清萍始终无动于衷,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上人,咱们坐到里面去吧,这里冷。”
冉清萍缓缓睁眼,对着他道:“你方才说不冷。”
阿宁道:“我只是想离您近些,才那般说的。可这里太冷了,我坚持不了太久,再坐下去,我要冻成冰块了。”
冉清萍面色冷淡道:“你可以坐进去。”
阿宁道:“我不要,我就要离您近些。您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进去坐?”
冉清萍道:“冰凌境看似冰天雪地毫无生机,实则有一品雪兽,专寻暖处攻击。”
阿宁这才悟道:“您是在守洞门?”
冉清萍叹了口气,起身,施了一个法障,将洞口罩住了,往洞里头坐去。
阿宁见冉清萍这番动作,原本展开的笑意转为满脸阴鸷。
显然以冉清萍的修为有更省事的办法防御野兽,却选择守在洞口。冉清萍这般做,只是想要他知难而退,不想与他离得太近。
阿宁想: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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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洞里头的火堆旁,阿宁身上明显暖了,脸上的冻红退下,现出他苍白的底色。
这是一种病态的白,痨病鬼般病气浓重。可他不过十几岁年纪,也不知是生了什么重病,这几日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下去。
所幸这几日来到冰凌境,虽然严寒难当,倒让阿宁体内安宁不少,精神勉强还好些。
他一边耐不住冷,一边又贪恋着冰镇的舒适,这种诡异的扭曲,正如他对冉清萍一般——他一边怨着冉清萍的冷淡,一边又享受着冉清萍对他的纵容。
冉清萍看着与人无争待人温和,然而越是博爱便越是无情,对谁都一样,便是对谁都不曾有过真心。
阿宁知道冉清萍对他的纵容和收容,不过是赶他不走,又嫌麻烦不愿与他争论罢了。
他心中对此是怨恶的。
阿宁看似乖巧地歪坐一旁,拿一根树枝拨弄火种,他难得耐心地安静下来。
他知道只要半个时辰不吵冉清萍,冉清萍就能进入深度冥思,到那时冉清萍会稍稍放松警惕,虽然异动都瞒不了冉清萍,但他有一样东西,只要冉清萍有一点点松懈就可得手。
阿宁一声不吭地烧了半个时辰火,见冉清萍气息平稳,便拨了一下火堆。
火堆中有一颗类似蛋的东西,劈啪一声,裂开了。这声音细微,与火花的噼啪声极似,果然冉清萍并未察觉异样。
阿宁勾起笑,他的笑意渐渐加大,往后甚至有点猖狂之态。他心中数着一二三,想着:快些吧,我快要等不及了。
数到六十时,他猝然抬眸,直直盯着冉清萍。
他很少这般露骨地看着冉清萍,目光里少了平时的温顺,多了贪婪,毫不掩饰心中的恶意。
而冉清萍被他这般格外不善的目光盯着,竟是毫无反应,也不知阿宁烧的是何厉害毒物,竟让冉清萍由冥思进入了沉睡。
阿宁离冉清萍不算远,此时逶迤倾身,挪动身形爬到了冉清萍身边。
他轻声地叫:“上人。”
冉清萍没有反应。
他倾身往前,离冉清萍越来越近。
他注视着冉清萍,伸手想摸一摸冉清萍的脸,却在即将碰触到时顿住,心中阵阵发紧。
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他自言自语道:“反正您也不可能醒来,我怕你什么。”
随即落手,抚上一块温热的肌肤。
阿宁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缩回手。遥不可及的洞枢上人眼下已是触手可及,这个认识让他亢奋又紧张,火光照得他脸色尤显病态,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像沟渠里的臭虫觊觎高不可攀圣物一般,再一次朝冉清萍伸出手,这一次他不敢碰冉清萍的脸,他有点受不了那种接触时雷击般的心颤,转而去捞冉清萍的手,握在手中。
他道:“您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吗?您当年是有看我几眼的,应该能记得我的罢。”
也不知阿宁用的是什么毒物,冉清萍上人的修为,也被毒得一动不动。
阿宁突然很不满意这种没有回应的感觉,他与冉清萍最后相处的时光不该是一□□角戏。
他语气转而阴狠道:“您想不想看看我比当年变了么?”
阿宁说着,握着冉清萍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道:“上人,我现在这张脸是假的,你要不要我撕了这张假脸,看看我真实的样子?”
阿宁拿冉清萍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道:“这是我最后一张假脸了,我没有山阴纸做假脸了。我毒瞎了你,却还是不敢在你面前露出我自己的脸。我想让您看我,又怕您看我,您说我这是不是病了?”
他痴迷地盯着冉清萍的脸,咽了咽口水道:“我还是太心软了,我只是毒瞎你一双眼,砍掉你一只手,却还是给你留下了一只手。我应该把你整个身体都留下来,这样我就既可以天天看到你,又不怕你看到我心生厌恶。”
阿宁说着,情态渐渐转而癫狂,他面容时而乖巧温柔,时而阴鸷可怖,他道:“你的手我已命人保存起来,只要一直保持新鲜,也是有办法接起来的,我已命人送到卧雪宗,接手之法也一并附上了。”
阿宁一手抚着冉清萍的断臂处,沿途向上,抚到冉清萍的眼角,他的手微微颤抖,指腹在冉清萍眼角的肌肤上停了片刻,便似烫到般,缩着退开,他道:“您的眼睛其实有解药,我是不会告诉您,解药就放在您的乾坤袋里的。它穿在一个小锦囊里,一并装着的还有好多我做的小玩意,那颗解药很好认,你一翻就能找到。不过我看您并不喜欢我送您的那些小玩世,您大概永远也不看去翻找,于是您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解药。您倘若一直瞎下去,也怪不得我,只能怪您自己对我太不上心。”
他说着如此刻薄邪恶的话,却丝毫不觉自己有不对之处,竟还能变出一脸温柔问道:“上人,您会记得我的吧?我知道自己既不良善也不可爱,可我陪了您这许多天,你会记得我的罢?”
阿宁问了这么多话,冉清萍仍然一动不动,他对这种毫无回应的独角戏越来越烦躁,他贪恋地看着冉清萍,目光落自冉清萍的光洁额头往下,寸寸临摩,停在冉清萍的唇上,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他痴迷地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假脸也没有了,可我竟然舍不得走了。”
阿宁边说边倾身向前,缓缓靠近,近到气息已扑到冉清萍脸上,他望着那双唇,不自禁地闭上眼,在离得极近的位置,倏地悬住动作。
阿宁额头表筋抽动,像是在强行忍耐着,又像是在害怕紧张着。他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停在阴戾,然后不管不顾地张口,像是要吻,又像是要咬下去一口将这高不可攀的洞枢上人吞吃入腹了。
就在阿宁的淡唇尖牙即将贴上之时,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以不容逆转的力道,阻止了他的动作,并将他推了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与主线高度相关的支线,下章更精彩。
下章就能切回主视角,节奏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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