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冰凌境里,自南向北一队碧衣修者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
这队人不受风雪所阻,不停不歇,没一个人说话,就算踩到雪池不见停下,以诡异的一致动作,最后停在一座山脚下,一字排开。
半山处的山洞里冉清萍已有所感,他落手于傅谨后背,两排肋骨触手可感。
对于一个少年男子来说,瘦成几乎皮包骨头,是极其病态的。
人人皆知“洞枢入世,焉知出世”,冉清萍行走于尘世间,他入世却不插手红尘事,信奉物竟天择,超然物外。
当这样一个“可怜虫”以如此近的距离,趴在他膝上,他心中也只不过微微一叹。
这一叹间是经年历练出来的无力。
冉清萍于世间行走,每一次渡人都会沾惹因果,轻则伤及自身,重则扰乱世事。人人身上皆有恩怨纠葛,大多都是渡不了,多少血泪经验才总结出来不能人人都渡,
因果犹如根与藤,只要动了其中一头,一根藤上的每一片叶子、第一根须都不能幸免,最后连藤带根面目无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穷其一生,身陷多少纷争,终于悟出,天地和圣人尚且不能情感用事,他又怎能有私?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他终于悟出这一层道理,跃入扶道境。
不渡凡事,只渡世事无常;不渡个人,只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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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道境的洞枢真人尚有些红尘气,会路见不平对一个少年伸出援手;
而扶道境的洞枢上人在傅谨背上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他神识中已探知那些不名来客开始攀山而上,他随即敛眸,抬手,欲将傅谨从身上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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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上人的神识覆盖广阔,傅谨却比冉清萍更早感应那些人的到来。
来人皆受他驱使,每一步都由他操纵。
当冉清萍想拎开他时,他先一步抬起头来。
他望着冉清萍恬适清冽的神情,自动忽视了其中的无动于衷,突然笑了道:“上人,该要道别了。”
冉清萍却是淡淡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傅谨道:“不涉世事的洞枢上人,难道也要管闲事了?”
冉清萍道:“你的事,不算闲事。”
傅谨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他想的意思,但忍不住心中还是一动,道:“上人,您待我终究是不同的罢?”
冉清萍面凉如水道:“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傅谨眸光骤敛,面上的柔情中漾出几分阴狠之意道:“人命啊?那就多了,数不过来。”
冉清萍:“可是有人相迫?”
傅谨道:“若我说无人相迫呢?”
冉清萍:“那你今日便走不了了。“
傅谨道:“我以为您既已入扶道境便心怀天道不惹红尘事呢,怎么,如今要为我这种可怜虫破了道?”
冉清萍不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只问自己所想道:“来的是不死阵?”
傅谨道:“上人也关心起不死阵来了?”
冉清萍:“他们是死人还是活人?”
傅谨又是一怔,才道:“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您很看重的陆殊。”
他提到陆殊的名字,眼中现出嫉妒之色,“哦,不对,他现在叫童殊了,他以为改了姓就能跟芙蓉山没关系了么?他母亲以为将他送出芙蓉山就牵扯不到他么?呵,他休想!”
冉清萍道:“为何该去问他?”
傅谨讥笑一声,道:“人是他杀的,他不知道谁知道?!”
冉清萍这才面色一变,沉吟着道:“不死阵其实不止那十几人……那些人以巾覆面,是不想让人认出相貌,因为怕被认出不死阵是芙蓉山血案中那一千多名芙蓉山弟子所布。”
傅谨喉咙一滚,说不出话来。
冉清萍一针见血道:“芙蓉山血案一百二十四口人命,是你杀的。”
傅谨无声地望着冉清萍,他的眼睛也停留在少年时期,仍保留着少年的潋滟,此刻滔天水波翻滚着,有冰冷的恶意,也有沸反盈天的恼怒,还有一些被冉清萍看破窘意,他黯然许久,才道:“上人就是这样想我的?”
冉清萍步步紧逼道:“芙蓉山血案一千多条人命,此番来人却有三千多人,你手上还有多少人命?”
傅谨阴暗地笑了声:“我不告诉您。”
冉清萍声音少有的冷如风割:“你今天走不了了。”
傅谨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大笑几声,又似听到什么难过的事般面露痛色,他清了清嗓子才道:“上人,您拦不住我的。第一,我身上有母虫,您不能伤我,也不能杀我;第二,虽然您天下第一,想杀谁都可以,但是我的不死阵不怕死,但困您一时半刻还是可以的,我想走,多的是时机。”
冉清萍面沉似水,微微蹙眉。
话已至此,傅谨意识到冉清萍面前,他再无保留了,干脆不管不顾道:“不如上人猜猜在您身边这么久的人是什么魔鬼?”
“您知道我身上有多少蠢蠢欲动要破茧而出的虫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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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谨说着,解开手上的破皮之处,攥紧一握,血流下来,他冷哼一声,神情顿时阴森,如同噬血的恶鬼一般,满面狰狞。青黑色的血自他手中滴落,落地之处污脏一片。
傅谨眼中似有黑火燃烧,他盯着那一处血污,眸中寒光一过,那血污竟似沸腾冒着泡,有什么东西要破泡而出。
他轻声数着一二三,随着三字落音,血泡破裂,飞出了一只,又一只,许多只青黑色的蝉虫。
六翅魂蝉!
它们绕着傅谨嗡嗡飞舞,尖利的振翅声与磨齿声刺耳难听,他立于飞蝉之中,画面惊悚可怖。
而他却用极甜极柔的声音道:“上人,您若真为了苍生,就该放我回血巢中去。我若死在血巢中,这苍生还有生机;若我死在外面,被六翅魂蝉噬魂蛊控人数您猜会到多少?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或是十万,百万?”
“您若对我动手,您那点上人功德,怕是要全毁在我身上,今后飞升无望,功德尽失,说不定还会坠为凡人,堕入魔道。”
冉清萍面上毫无惧色,他单臂拔出扶倾剑,剑尖对准了眼前孱弱而又可怕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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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谨被他剑指着,眼中恶意与恨意疯狂燃烧,他缓缓地伸展开五指,诡异地笑了一声,眉尾一挑。
颜回尊极贵极雅,本就仪态出众,这一挑之下风情卓然,苍白的脸上蓦然间现出动人之色,眼角眉梢处浮起红云,艳丽得如同剧毒的花朵。
他的衣衫未穿起,挂在臂弯间,上身光果着。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虫纹滑动起来,肩胛骨上的青色翅膀张开,胸膛上的青虫腹纹鼓动着,整个人像一只蝉虫般振翅欲飞。
只错目间,他似乎与方才不同了,似是骨骼撑大,身形拔高,像是随时便要起飞一般。
他阴鸷地瞧着冉清,五指屈动着,数寸长的指甲破皮而出。他的利甲先是对着冉清萍,杀意森然。
就在冉清萍以为他要动手之时,傅谨却回指,将利甲抵在自己咽喉,以自杀威胁冉清萍。
他的声音不再温顺,而是刻薄尖利:“上人,死其实很容易,到该死时,我自会了结。若我自己了结,这母虫我还能一并杀死在体内。若旁人来动手,怕是要生灵涂碳,上人还是三思为好。”
他见冉清萍并未放下剑,顿时恨极了那把扶倾剑,又道:“您这样拿着剑指着我,我很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会不计后果,上人,您一定要逼我么?”
冉清萍道:“你不走,我不动手。”
傅谨道:“我走不走,可不是我说了算,您得问问我这三千人的不死阵。”
冉清萍侧耳,只听得有动作快的人攀到了洞口下方。
傅谨阴沉道:“陆殊能从三千人中来去自如,上人想必也能,您要不要试试?”
傅谨顿了一下,最后又道:“上人,相识一场,好聚好散不好么?”
他说完这句,往后退步。
冉清萍摆出了起手式,这对傅谨是最残忍的回答了。
傅谨突然绝望又残酷地浅笑了声,他每退一步,便拉起一些衣服。他道:“上人,您觉得,您与鼎盛时期的陆鬼门比,谁的战力更强?”
傅谨再退一步道:“他有魔王魇镇阵,能一人战万人,您可以么?”
他退到了悬崖边上,寒风鼓起他未系住的长衫,妖异的笑挂他在嘴边,道:“上人,您可要当心啊,这里头有死人也有活人,可别开了杀戒,错杀无辜,落得跟当年陆鬼门一样的下场。”
当他突然跃起,跳下山崖之时,最后说道:“上人,后会无期。”
这座山拔地千余米,半山跳下粉身碎骨。
不死阵当然会接住傅谨,但跳下那一刻,傅谨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耳边猎猎风声,也听到上面有剑锋追来,冉清萍果然不肯好聚好散。
那三千人乌泱泱涌向洞口,而后是兵戈激烈交锋的声音。
傅谨当然会活下来,可是阿宁却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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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山脉位于东海边上,一脉两山,前面是景行山,后面是戒妄山。
离景行山百里外有一处市集。
正值晚食时分,市集的酒楼里比往常热闹,人人高谈阔论,高兴的像是过年。
“甘苦寺一役中,陆鬼门凭一已之力,降得甘苦寺节节退让。当场三千多名修士,高手无数,任他来去,拿他无法。”
“魇门十使图,居然也现世了!魇门十使来了五使,魔域势力大增!”
“还有那个没打开的众魔血契录,据说抖纸成军,这修真界谁还奈何得了陆鬼门?!”
有人忧心忡忡道:“他比从前还厉害了,这祸头来了,天下又要大乱。”
立刻有人反驳:“他以前在的时候,何曾乱过?”
附议的人不少:“神魔退场、诸侯并起,这些年可是太乱了。要我说,陆鬼门回来是福不是祸。”
“可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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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高声道:“而且,洗辰真人和陆鬼门一同回来了!”
又有人抚掌赞叹:“他们还要结为道侣!”
“可喜可贺!“
“双喜临门!”
“修真界的大喜事!”
有人不解道:“可那洗辰真人不是早就议亲了,怎突然与陆殊有了婚约?”
立即有人亮声解释:“你想啊,洗辰真人早就议亲,却迟迟不公开议亲对象,想必是另一方不太乐意。其实早该猜到,这修真界,还有谁不给景行宗和臬司仙使面子,可不就陆鬼门一个了。”
还是有人困惑:“这两人明明从前处处敌对,突然要结为道侣了,好生奇怪。”
有人挤眉弄眼道:“不突然,他二人之间早有私情,坊间早有议论的。”
“我怎从未听说过?”
“你不逛书铺吧?写他们的书早就洛阳纸贵了。”
“什么书?”
“诞妄录系列,你随便看一本就知道了。不过,最近这套书可是一册难求。”
大约这些话他们也觉得不太能入耳,放轻了说,人群中发出意味不明的阵阵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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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另起话头:“话说回来,陆殊身上还背着芙蓉山一千多条人命呢,他现在堂而皇之的回来,洗辰真人公开为他保驾护航,这以后景行宗还如何公正地奉天执道?”
有人忍不住反驳:“陆殊都关了五十年且死过一次了,难道还不够。”
反驳之声不绝于耳:“一条人命抵一千多条,你说够不够。”
有人装着理中客道:“陆鬼门与臬司仙使,哪一个是我们能说的。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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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点别的,听说颜回尊公开称陆殊少主,实在引人深思。”
“陆殊本来就是芙蓉山少主,有什么不妥?”
“陆岚早死了,陆殊上头没人了,哪门子少主?他就算回芙蓉山也该称主子才是。”
“口误也是有的,毕竟颜回尊早年叫他少主大概早叫顺嘴了。”
“颜回尊名谨,人如其名,最是严谨,怎可能犯这种错误!”
“也对。我有幸前年去甘苦寺听讲经会,那一回甘苦寺请颜回居士讲过一套经,侃侃而谈,无一错漏。”
“难不成陆岚没死?”
“都死了五十多年的人了,这么多年毫无音信。早年没变鬼,现在连变鬼都来不及了,哪门子来的陆岚。”
“或许另有其意,颜回尊其实只是想要迎陆殊回芙蓉山?”
“何必呢,这些年傅谨维持芙蓉山,振兴青凌峰谈何容易,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做出一番功绩。正是春秋鼎盛之际,怎肯拱手让人?”
“可是颜回尊一直深明大义,谦逊有礼,以他的品德,说不定真会将芙蓉山还给陆殊。”
“你别忘记了,陆殊是被陆氏除了族谱的。如今据说他自称童殊,随了母姓,亦是不认陆氏的。就算是有人请他回芙蓉山,我看他也不会回的。而且,现的芙蓉山,啧——”
“不回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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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高喊一声道:“那清风楼掌灯了!”
“快去快去!”
“据说那把是真的上邪琵琶!”
人群中兴奋地说着上邪琵琶,你追我赶的一下走了个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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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的三人一猫敛了气息已经坐了一阵。
童殊与景决的新身体是在甘苦寺暴露身份,但修真界大多数人未见过,是以并无人认出他们。
童殊喝着清茶,听了全程,他听前面的内容时不时还笑两声,待听到景行宗和陆岚时,面色便凝住了。
景决看童殊捏着杯沿半晌没动作,轻声唤道:“童殊?”
童殊回过神来,掩去了神色,转而问道:“这些人也为上邪琵琶而来?”
景决道:“近日上邪琵琶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处修士闻风而动,其中不乏有人专为你而来。”
自陆殊在甘苦寺惊天现世以来,满世哗然,对陆殊的各种议论甚嚣尘上,群情亢奋地将陆殊生平无死角地扒了一通,无论说陆殊什么都能引来热议。
可这样一位全修真界热切关注的主角,却一出现就隐匿半月不见踪影,害得大家心头痒痒,迫切想知道更多,想看到真人。
上邪琵琶乃超上品名器,又是陆殊亲用魔琴,它的出现,理所当然引来围观。
众人料定,只要上邪琵琶出现,陆殊就一定会出现。
童殊想了想,自己没什么交情特别好的仙道道友,道:“谁专为我而来?”
景决目光投向窗外,街角处有一行女修旖旎而来,景决神色转而怏然不悦。
童殊顺着景决的目光望去,见大街上一行女修正往清风楼而去,领头的女子引人注目,有闭月羞花之颜,气质空谷幽兰,行走间剑穗的琳佩轻响。
那女子背了两把剑,一把是女子惯用的轻剑,另一把是男子长剑。
那长剑隐有几分拒霜剑的模样,童殊一眼没认出人来,却认出了剑。
这把剑童殊想不认得都难——因它是当年的陆殊亲手炼造,乃他所练之剑中的上品,有两年是做他佩剑之用的。后来又因他以剑题诗唐突栖霞女神像,被留在栖霞山上作为赔罪之礼。
童殊一时只觉如芒在背,闪烁了一下目光,不太敢看景决。
景决却不打算就此揭过,道:“栖霞仙子背着你的佩剑五十余载,待你与她相见,打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伏笔:栖霞仙子这把剑,在第15章就提到过,在108章里镜花水月梦境中进陆殊居室时又提过一次陆殊有许多把自己造的剑,当时景决还默念了一句“他原来有这么多剑”。这两处伏笔终于迎来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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