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想,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还能如何?
他从前躲栖霞仙子不可谓不多,远远见着,或是听到名字转身就跑。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后来关了戒妄山,料想五十年时间足够栖霞仙子放下了。可现在猛一听栖霞仙子竟然背着他的剑走了五十余载,他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什么感受。
童殊在景决面前得到了格外的温柔对待,以至于童殊都忘记景决其实是一个冷面煞心的主,他这一沉吟,落在景决眼里,顿时惹得景决目露冷光。
童殊未看到,尚且无知无觉。
景决已经不指望童殊,他道:“你是心疼她吗?”
童殊被景决冰凉的口吻惊得扬起脸,看到景决微凉的目光,心中一跳,咽了咽口水。
信仙和山猫察觉出气场有异,一人一猫不约而同地扭开头,各自迈步退开。
景决伸指勾起童殊下巴,道:“想要怜香惜玉?”
童殊与童弦思相依为命,最是知道女子不易,他无法否认怜香惜玉,只对景决眨了眨眼。
景决从来就受不了童殊这般似耍赖又是撒娇的模样,他用力闭了闭眼,才道:“那你能不能也怜惜怜惜我?”
童殊没想到景决话锋转到此处,呆愣着瞪大眼。
景决道:“我比她更早开始等你,我也有一把你的剑,我还有你的八面灯,你还送过我琴弦,你能不能先怜惜我?”
童殊想说:你是个大男人,是个顶天立地人人敬畏的伟丈夫,怎么也要人来怜惜?
可他看到景决格外重的目光,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只觉此时的景决比那世间娇柔的女子还要脆弱,更需要呵护,他脑海中不由景决与栖霞仙子与景决作比,诡异的画面惹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景决蹙眉道:“这种时候,不要笑。”
童殊从善如流地抿住嘴。
景决神情格外认真:“童殊,你若觉得偷了人家的芳心,欠了人家情债,心中过意不去想要还她。那你欠我的更多,能不能先还我的?”
童殊想反驳,我哪里没有先还你的?可看到景决堂堂臬司仙使,竟然姿态放低到与旁人计较短长争风吃醋,童殊的伶牙俐齿只化为喃喃数语:“五哥,我几时还过旁人的情债。”
景决却是不依不挠道:“你单我的就还不尽了,不要妄想去还别人了。你赊在我这里的,我是一分不肯让的。你若这一世还不尽,生生世世都要还下去,轮不到旁人来要债。”
童殊其实这一次也意识到了问题,想要与栖霞好生说清楚,不打算再躲着了。可听景决此言,大有不顾人家女子薄面的意思,忙小声劝道:“五哥,人家是女子……”
景决听了气极:“你现在嫌我不是女子了?”
童殊忙道:“五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决道:“你知道她是女子,你当初何必去招惹她!而我是男子,便能由你随意招惹么?你知道自己招惹了多少人吗?”
童殊百口莫辩,只干巴巴道:“五哥,我哪有招惹很多人……”
景决:“纵我有神通,可在情之事上,我且不如女子有百般柔弱理由,若还要我让她,你将我置于何地?”
童殊慌道:“不是要你让她。”
景决面色沉沉:“童殊,你要认清事实,你已许了我,不能再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童殊道:“我哪有……”
景决根本不容他多辩,连着道:“善始善终,你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童殊心想,景决这语气哪还有半点平时的商量意味,比家长式的命令还要凶狠。
家有悍夫如此,要赛过河东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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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决知道童殊又分心了,只烦闷地捏正了童殊的脸,“童殊,我处事一向是非必分、毫厘必纠。本就不是大度之人,不管旁人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是鬼是神,若敢对你稍有觊觎,我皆不会放过的。”
童殊好笑道:“若当真我被旁人引诱,岂不是更该怪我,你怎专找旁人错处?”
景决恨恨地握住童殊下巴,已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你要怎样才能明白,我是奈何不了你的。”
我是奈何不了你的。
纵是你犯错,纵是你无情,纵是你弃我而去,我皆是无可奈何,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追逐你的俗子,一步也不敢停。
景决煞费苦心,这一通一反常态言辞厉色的说理教训,只盼童殊记此一打,莫要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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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忽的一声琵琶声响起。
长街那头一阵骚动,童殊随声而动。
景决叹了口气,也不知童殊听进去多少,迎上童殊望来的目光,疾步随童殊前去。
信仙与山猫亦步亦趋跟上。
清风楼是这城里的一座酒楼,这酒楼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不仅是酒楼,还是戏楼。酒楼中间围出一座戏台,不乏名伶乐人来此走场,引得无数文人雅士竟相前来。
清风楼原只掌了一串风灯,风灯在夜风中荡来荡去,童殊赶到时看那风灯便是一怔,某种似曾相似之感溢上心头。
他瞧向景决,两人对视点头,确认了这种似曾相似之感来自天蝠洞附近那座老修士的酒肆。
琵琶又响一声,随着这一声,三层高的清风楼上盏盏灯笼同时亮起,照得楼前橙黄一片,人影被灯光拉出数条,隐隐绰绰,头顶上亮着,脚底下却是重叠的阴影,一只只被踩在脚下。
众人围着向前。
童殊与景决却立于原地不动。
童殊抵耳道:“你说上邪琵琶又失了踪迹,果真,方才那一声弦音,虽然极像,却不是上邪,又是一把赝品。”
景决道:“此处只有第一天验出过上邪琵琶,里头已被困住许多人,每天来听琴的人,都会走进清风楼,而后里头热闹一夜,第二日却不见人出来。”
童殊道:“多少人了?”
景决道:“第一日一百人,第二日两百人。今日尚无人进去。”
童殊沉脸道:“不能让人进去,那里面有六翅魂蝉。”
景决目光跟着一沉。
童殊脸色陡然一肃,补了两个字:“很多。”
里面有很多六翅魂蝉,童殊隐约听到了密密麻麻的振翅声。
景决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暗处已列阵待命的景行宗使者悄悄的将人群围住。
童殊道:“我们进去会一会里头的人。”
他这回加了“们”字,景决听了面色稍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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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串拨弦琵琶声,清风楼门大开,两队乐人抱着琵琶出来。
他们手中的琵琶皆是五弦琵琶,黑木红弦,样式与上邪琵琶略有不同,少了上邪的古朴,多了几分冶艳。
三层楼的高处,亮起一盏红纱灯,一位老者举着灯,灯下一名红衣女郎,风姿绰约,怀抱琵琶半掩面。
红颜衬着那把琵琶形制绝艳,众人不由惊道:“那把是上邪琵琶!”
童殊与景决关注的却不是那把赝品上邪,他们一眼认出的是红琴与那位老修士。
红琴身上的控魂术,早在天蝠洞外已被童殊所解,而老修士当时被景决放过未及解术,此时两人却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中术已深。
背后之人做这个局做给谁看,童殊与景决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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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童殊并不意外,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局与上邪琵琶有关。
上邪琵琶失踪许久,他却从未戒怀,重生回来也不急于寻找,只因在他心中上邪琵琶只是被借走,不会用作他用,总会归还。
可当下,上邪琵琶显然被挪作他用,他心中怒气横生,却又难以发作。
当年那个人不问自取拿走他的上邪琵琶,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追回,心软一时,后患无穷。
他对景决道:“我大师兄可还在景行宗等我?”
景决道:“他每日皆会到山门等你,却不总在那里。”
童殊望向清风楼,沉了气息,心中默念几声上邪,未寻着半分上邪感应。
可他却有微妙的感觉,上邪就在附近,却不知因何无法现身,他举目四望,极目处在城楼上顿了片刻,又扫回清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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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审视高楼之上,红琴遇上他的视线,远远地对他欠身行礼。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红琴的目光朝他望来。
清风楼外人头攒动,其中不乏人是在甘苦寺见过童殊与景决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是他们!”
不必点名,不必点姓,只一句高喊“他们”,人群似是心有灵犀般一下都静了下来,热忱地望着他们,小声交谈确认。
“是陆鬼门和洗辰真人?”
“是!”
童殊心想:这下好了,没清静日子了。
布局之人,存心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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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决目似寒星,扫视众人,他积威甚重,被他一望,众人含蓄了目光,要谈论的话都压到嗓子里了。
却有一人出列,款款走出几步,佩响有声:“陆公子。”
童殊一听之下,头皮发麻,心道:我要完了。
童殊躲栖霞仙子五十多年,已经躲成本能,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撞在景决怀里。
他抬眸撞进景决坚决的眼里,知道这次是逃不掉了,心中七上八下,眼睁睁看栖霞仙子走到近前。
好在栖霞仙子自持身份,矜持地停在几步外,但她那盈盈闪动的眸光还是透露了心事,只凝视着童殊道:“你……是陆殊?”
童殊抓了抓头发,不自在地答:“是。”
众人都等着他这句,一时全都重重吸了口气。
栖霞仙子红唇紧咬,眸中已有水光,深深瞧着童殊,千言万语化为轻轻的几个字:“回来便好。”
童殊听得出栖霞言语中的郑重,他对女子容易没来由心软,怕话说重了叫人难堪,现出些局促的意思来。
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点了点头,心中恨不得清风楼里快出些状况,好叫他立时避到楼里去。可那楼上站的红琴,本已抚指在琴上,见到这边动静,竟是停住了手。
然而童殊与栖霞越是这般欲言又止,越是叫人浮想联翩,众人目光灼灼,眉飞色舞。
景决冷眼看着,见童殊这般,他气不打一处来。
景决断事冷酷,对男女一视同仁,原本冷冰冰的话到嘴边,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要顾及到女子情面,他生忍了几个回合,见童殊踌躇不决,心知童殊在这场合是断不了这件事了。
他伸手去握住了童殊的手,对栖霞仙子道:“仙子,我与他还有事,往后再说罢。”
栖霞这才注目向他,目光在他与童殊之间转动,最后落在交握的手中,她微微一滞,面露苦色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伏笔:童殊重生回来,一直没有提找上邪的事情,其实也是伏笔。
因为我埋了太多伏笔,有些太隐晦的在揭露的时候我就解释一句。其他的,看不懂的可以评论问我。
埋伏笔的用意,是希望在揭露的时候有顿悟的爽感,希望我的笔力能表达出这种效果,而不是增加大家的阅读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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