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上邪

长琴音是追着琵琶音而来的,极速地自远及近,抢进了全城的最高处,那座城楼顶上的阁楼之中。

琵琶音色清澈、饱满而透亮,长琴音色圆润、浑厚而刚劲。两道琴音如荒原赛马般,你追我赶,此消彼长,呈对抗之势。

音律争转振荡,节奏紧密亢奋,听得人心中急跳,呼吸急促,浑身战栗。

修为不够的人,听得两股战战,几要跪地。

凡人中已有不少眼角流出血泪,更有人受不了呛出一口鲜血。

城中家家户户掩门蔽户,但这样仍挡不住乐声穿墙袭来。

诡异的是,众人如此剧烈挣扎,全城却无一人发出喊叫。

超上品乐器和高阶乐修的奏乐,压制住了其他任何声音,叫人发不出声音,无从叫喊,只紧咬牙,苦苦忍受。

童殊已飞驰而去,他扫视全城,拔身直冲最高的城楼处。

琵琶声与长琴声果然如他所料亦往城楼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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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听得心惊,上邪的琴音不似由人弹出,而是自鸣而出。

当一把乐器自鸣,说明它已近失控。

也不知是感应到童殊的靠近,还是与长琴的对抗越发激烈,上邪的琴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悲。

几乎就等同于人的嚎啕大哭了。

在上邪撕心裂肺的琴音之下,人人听得泪流满面。

但这两道琴音,却对童殊毫发无伤。

上邪琵琶不会伤主,而柳棠与童殊少年时同在童弦思手下学琴,他们彼此熟知对方琴术的破解之法。

童殊跃上城楼,瞥了一眼,大喊道:

“师兄!”

“上邪!”

“你们停下!”

上邪琵琶与赤棃长琴的对抗难分难解,童殊的一声喊,并未能叫停它们,只是让上邪的身形微有晃动,朝他转来。

柳棠弹奏赤棃,在两琴对抗中属牵引一方,他似乎听到了童殊的声音,迟滞的想要回头,在发现上邪有停弦之势时,他停止了回头的动作,强势的一个拨弦,将上邪重新拉进了对抗。

童殊心下惊异,他原以为是上邪发魔失控,引得柳棠对抗,却没想到竟是柳棠主动引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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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正要提气再喊,却在看到那手托长琴的柳棠时,他一下骇住,心头一痛,几乎失语。

柳棠,上次还是半黑半白的头发,才过半月竟然……全白了。

如霜的白发披头散着,眸中浸着红血,脸色苍白,身上沾着污渍,全身上下乱糟糟的,落魄又肮脏,更叫人心疼的是,周身灵泽混浊,泛着垂垂迟暮的死气。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名满天下风华正茂的解语君……

再看上邪,虽还是黑木红弦,琴身上却有点点污斑与血渍,不知它曾受过何等镇压,曾经历过多少负隅顽抗,也不知它曾饮过谁人之血,周身笼罩着悲愤阴戾之气,不复往日的亮泽。

童殊痛心再喊:“你们停下!”

这一声被淹没在剧烈交战的琴音里。

斗琴至此,先停的一方必受重创,童殊略一思忖,上邪的琴弦乃殒铁刚弦,又经整琴炼化,不会断弦。

而柳棠面有死色,若受重创,怕是危及性命,且柳棠又是主战一方,他方才已看出柳棠战意坚定,不肯罢手,从柳棠下手劝停更为不妥。

童殊不再犹豫,当即运转起上邪心经,喝道:“上邪,停下。”

上邪琵琶正值五弦争鸣,听他一喊,五弦颤动了几声,发出破音。

它毕竟是至宝,五弦乱颤,曲子仍不走调,只那弦音紧绷,原来如琢如磨低声抽泣转变成的尖利呐喊。

它自鸣所弹的是陆殊最常奏的《天命》。

它在哭。

它在激切地哭诉五十多年,被人困于暗室,无止尽的镇压;

它在悲痛地弹唱五十年的执着与等待,弹到最痛处,上邪惊鸣一声,那是它感应到主人身死道消之时。

极是悲痛,极是苦闷,极是绝望。

在这般绝望激烈的琴意下,上邪所奏《天命》直转入第三乐章,弦音描画境界乃危舟闯出峡谷,跃过山门,惊涛拍浪,逆行于天河之上。

声声泣血。

它在抗争。

不信天命,不由上邪。

童殊听着这样的琴声,心如鼓捶,疼得心焦,内疚而悔恨。

弦音里那五十多年的黑暗,是因他而起,而上邪却待他如初。

人会背叛,物却不会。他与上邪分离五十余载,上邪还是只认他这个主人。

柳棠受上邪所摄,无动于衷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戚之色,只是这些许动容很快又被原来的麻木代替。

他转而坚决地继续引战,他亦是熟知《天命》,此曲他曾经以长琴与陆殊合奏,最知如何用长琴引琵琶,他熟练地踩着节点,挑弦变奏,再一次追回了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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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弦哭不绝,五弦剧颤,一声尖于一声,一调高于一调,它已在失控边缘。

童殊连唤了数声上邪,上邪已听不进去,童殊连忙掐决念咒,然而他的咒令被无情的法障弹开。

他这才发现,上邪周身有一层无形的法障。

那法障大约出自一个修为极为高绝之人之手,能将童殊的咒令挡住,说明修为远在童殊之上。

童殊被弹回来的威压撞得胸口一疼,险些吐出血来。

童殊按着心口,强压住胸痛,心念滚动,电光火石间某个猜想浮上心头。

他猛地看向柳棠,见柳棠已近痴狂之态,大有不破上邪,绝不罢休之态。

若当真如他所想,那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劝停这两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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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上邪几要失控,而童殊破不开上邪外面的法障,剩下的办法只有尝试以他与上邪之意的灵识联通唤醒上邪。

童殊垂眸冥想,再陡地睁眼,厉声道:“上邪,我命令你停下来!”

他这一声极其严肃,字字高亢,直破弦音节。

上邪整个琴身先是一滞,接着剧烈的挣扎起来,像是在拼死反抗着什么。

与此同时,柳棠听到童殊的声音,他五指稍顿,木然地转头,望了过来。不知他认出了童殊与否,定定瞧着,麻木的脸上有了些许松动。

童殊连忙唤道:“师兄。”

却不知为何,这一声竟似刺激到柳棠一般,他仿佛陡然又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五指压弦,只扫了两道弦便又追上曲调。

柳棠五指翻飞,加快旋律,他手中长琴也剧烈的震动起来,琴弦颤动不止,将他手指割出血泡,一片血肉模糊。

事态至此,一人一琴非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好比驯马,此时柳棠如同伏在马背上的驯马师,而上邪则是最凶悍的烈马。

柳棠人在马上已无从退让,否则被马摔下马背非死即伤。

而上邪之烈,桀骜不驯不肯易主,宁可嘶鸣至死。

这是一个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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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到这里,童殊已经知道柳棠不是在与上邪对抗,柳棠确实是在逼上邪冲破法障。

大约柳棠极了解布下法障之人的修为境界和手法,他知道无力打破法障,是以换了角度,从上邪落手,通过对抗,激发上邪抗争之意。

上古至宝,又是超一品魔器,有着人力所不能压制的灵性,只要激发到极致,便是上人也压制不了。

柳棠主动引战,是为逼上邪抗争,促上邪自己挣脱法障。

童殊不知那法障的底细,亦不知柳棠留有多少后手,他不敢轻易插手,既怕乱了上邪气势,又怕干扰柳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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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与长琴的斗琴,已经转变成上邪与柳棠之间的殊死搏斗。

两琴时而碰撞,时而应和,节奏盘旋直上,曲到紧处,弦声啼啭,争鸣不止。要不是两把皆是名器,早就断弦止歇。

如此剧烈的斗琴,所奏琴音已非寻常人所能承受,听上几小节,都会震伤内府。

童殊心急如焚,事已至此,他不能贸然强行干预,两边都伤不得,心中又担忧伤及城中百姓,只咬牙先顾外头,他退一步到楼外,正待布阵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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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退出城楼,凉意拂面而来,肃静的剑意绕身,如泉水般浸入内府,温柔地浇灭了童殊的焦急。

这是夜夜替童殊护法的熟悉剑意,童殊不由松了口气,唇角自然含笑,浑身都舒展了。

他看臬司剑意如穹顶般张网拉开,笼罩住整座城池,斗琴之声经剑网阻隔,穿透到里面已再无劲杀之气。

凡人入耳,只觉是大师协琴合奏,天籁之音。

万家灯火,平静安宁,全城之人,如痴如醉。

童殊心有灵犀抬眸,目光越过一城的亭台楼阁,落在清风楼顶之上。

那处,景决正仗剑肃立,独立于月华高处,满身皎辉,护持一城。

他们远远相望一眼,不必多言,童殊心知再无后顾之忧,重新入得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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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周身已隐现红光,童殊本已取出魇门阙带来的那把赝品上邪,见状按住了琴弦。

柳棠已运琴到极致处,童殊多年未见柳棠,未曾想柳棠的琴术竟已高到这等境界。

一把长琴赤棃,数弦共震,竟奏出雄浑苍劲之意,仿佛请来了仙人降世伏妖降魔般。

上邪不肯认输,紧追赤棃弦音直上,旋律急旋,好似顶到九天之上,临近雷层。

这已是生死攸关之时,抢上高点的一方赢,没抢到的便是一败涂地粉身碎骨。

柳棠却在这千钧之刻,抖出一个扬弦动作之后,手悬于空,不复落回弦上。

他在能搏胜的紧要时刻,束手就擒,只留单手滑按,敏感无迹地应和上邪。

柳棠自甘降为伴奏。

上邪失了对抗,一个转调便抢到至高处,一声惊雷炸开,“嘭”的一声,爆响破空。

琵琶若运琴得当,是能奏出爆音的,而上邪在无人控琴之时,奏出爆裂的金石之声,已破琴灵极限,它终于挣脱了法障,周身的红光碎裂。

童殊默数几声,等着红光降下,他见机拨弦,五指飞转,转瞬便合进了《天命》的乐章里。

这一曲《天命》尚未完,上邪与柳棠皆是消耗过度,若陡然停下,定会被反噬。

童殊不着痕迹协奏其中,巧妙斡旋,寻着可转圜之处,降调减律,几个小节后,终于将之前炸裂的琴音引入第三乐章的收调处。

长河落日、海内升平、我自逍遥——《天命》的结尾。

上邪和柳棠都停住,柳棠是琴手,停音时习惯性地以掌压弦,止住弦震。

而上邪无人压弦,虽琴声渐弱,却是尤自悲鸣。

童殊适时开口:“上邪,我回来了。”

上邪“铮”了一声,缓缓转向童殊。

童殊安抚道:“是我,陆殊。”

上邪又“铮”了一声。

童殊再道:“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噔——噔——噔!”随着三声跳弦之音,上弦忽地血光一闪,发出凄厉的颤弦声。

它在大哭。

五根琴弦都颤动着,发出戚哀的争鸣,它在说: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童殊对上邪招手:“上邪,过来。”

他一连说了许多声,满腔的心疼与宠爱,上邪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琴声渐渐转低,到最后只剩浅浅呜咽。

童殊走过去,张开手臂。

上邪如同一个捂眼痛哭的孩子,见着童殊,也顾不得抹泪,张开双手般,呜呜地撞进童殊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请问:是我这几章写的不好吗?评论陡减。

大家给我点反馈嘛555,写的不好之处请及时提醒我;写的好被表扬我会非常开心,一开心码字都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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