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恭迎

清风楼内烛光熹微,唯一亮着的灯点在戏台上。

傅谨端坐在戏台的案几旁,凝目瞧着那跳动的火苗。

纪茗进楼后,一改在外扮作假傅谨的贵气逼人仪态,恭敬地跪到傅谨脚边不远处。

傅谨只盯着那烛火,长久不言,也不知那烛火有甚好看,竟是看得出了神。

傅谨越不说话,纪茗越是心中惴惴,连一旁的傅源也冒起冷汗,最后还是傅源仗着资格老,轻喊了声:“尊主?”

傅谨才回过神般道:“景行宗撤了围阵了么?”

傅源道:“没有。”

傅谨面露愠色道:“你们这点事也办不好么?”

傅源道:“景行宗最近动作频频,见到种了六翅魂蝉皆是拿下,不留漏网之鱼,今日这里的三百人,怕是走不了。”

“哦,哪是景行宗拿得尽的。”傅谨冷笑了声,“看来景行宗也算出了日子,要动手了。”

傅源道:“我们照老办法,还是由着景行宗拿人?”

傅谨道:“景行宗如今有陆殊在手,想来布局已定,他们要动手,我们又奈何?收网罢。”

傅源听得冷汗直流,心中又是亢奋又是担忧:“时机到了?”

傅谨却不答,只若有所思望向纪茗。

纪茗终于等来他的注目,立即露出欣喜神色。

傅源阴狠地瞧了一眼纪茗,他不敢在傅谨面前发作,见傅谨挥手,瞥一眼纪茗退了下去。

纪茗爬近一步,抬手想去扯傅谨衣角,冷不丁被傅谨一脚踹得翻了个跟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傅谨,心中惊涛骇浪,却不敢多言,小声道:“您离开很久,阿茗很想您。”

傅谨厌烦地皱了眉道:“这才一个多月便很想我,若我不带你回山,又待如何?”

纪茗多年察言观色,知道傅谨一旦开口,便是心意已定,他惊恐至极,惊惧地扑过去抱住傅谨的腿道:“不要啊!您不要阿茗了么!”

傅谨嫌恶地踢他,却是踢不开,于是冷笑着蹲下身。

纪茗以为傅谨动容了,仰面去看傅谨。

傅谨像看一个弃子般瞧了会纪茗,猝然甩手一个耳光。

“啪!”

重重落在纪茗脸上。

纪茗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他这张肖似傅谨的脸,是傅谨最珍视的,可是,就是刚才,傅谨居然动手打了它。

不待纪茗反应,傅谨半分怜惜都没有地甩手照另一边脸又是一巴掌。

纪茗被打懵了,连惊惧都忘了,呆愣地瞧着纪茗,两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傅谨不耐烦地道:“你这张脸我用不着了,滚吧。”

纪茗知道叫他滚,便是出了这个门便没有命了。

纪茗这才真正的感到害怕,他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傅谨的袍角道:“您不是最喜欢这张脸吗?说只要稍改一改,就与您年轻时一样。您不要它了吗?”

傅谨像听了什么笑话般狂笑道:“谁会喜欢别人顶着自己的脸呢?”

纪茗这才大梦初醒般摊坐在地:“您……这些年,是骗我的?”

傅谨道:“否则你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的为我所用呢?”

纪茗不愿相信,死命求道:“不要赶我走,我要留在青凌峰。”

傅谨道:“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我这张脸带给你的威势?”

纪茗忙不迭道:“舍不得您。”

傅谨道:“舍不得我?若我死,你殉么?”

纪茗看到了一线希望,:“殉!”

傅谨阴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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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有什么盛景赛过春风十里,有见识的修士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魇门十使出行。

只是那在令雪楼时代才有,后来令雪楼遣散了魇门十使,据说十使死的死,伤的伤,各自凌落,最后只剩下温酒卿与姚石青。

自甘苦寺一役中,童殊召唤出魇门五使,整个修真界精神为之一震,群情激昂的期待重见魇门十使出行盛景。

虽然自古仙魔两道摩擦不断,但令雪楼与陆殊时代将魔道治理得实在严谨,从前那种仙魔见面拔刀的情形不再有。连魇门十使这种大魔头,见了仙道人士也懒得动手,只是爱理不理。

没经历过魔道祸乱年代的年轻修士们不知从前魔头的残忍,只记得魇门十使的风采,生不出对十个大魔头应有的畏惧。

是以当大家听说魇门十使齐集在景行山下时,一时竟有不少仙门子弟闻风而动,前来一睹盛况。

于是当童殊到达景行山脚下,见到的便是人山人海,过年般的热闹景象。

而人群在见到他出现时,不出所料地掀起激动的浪潮。

童殊有些无法理解地瞧着这些凑热闹的人,面色不霁,停在路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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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门十使由忆霄领衔,尔愁、山飒、肆意、舞蝶、陆离、棋奕、巴岭、酒卿、石青,穿过人群自发让出的大道,英姿飒爽而来。

他们停到童殊面前,整齐跪下,伏拜,各自高声报名字,道:“叩见主君!”

童殊站在他们面前,微微眯了眯眼。

魇门十使的叩拜,给他带来了强烈的身份认知,他是魇门阙的鬼门魔王。

令雪楼允他先处理完自己的事情再管魔道之事,又有温酒卿替他坐阵魔域,他差点要忘记自己还是魔王了。

令雪楼说过,若他放下诸事,则要他做魔王,做魔君,做魔神。

他想,令雪楼,这是在提醒他。

童殊不说话,魇门十使便不敢起。

鼎沸的人声骤然降至冰点。

人们自然而然认为童殊这是在立威。

毕竟魇门十使在童殊即位之前无端失踪,一去几十年,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童殊甚至死过一次。若魇门十使在,这修真界的格局定然不一样,童殊当年的处境也会大有改观。大家觉得童殊有理由不高兴。

诺大的广场顿静得针落可闻,童殊看着十使恭敬低伏的姿态,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既回来了,便随我上景行宗罢。”

十使未及松气,倒是众人先长长了呼出口气。童殊那一阵的沉默,叫人猜不到摸不透,那种习惯了接受千万人臣服上位者才有的冷静泰然,叫在场众人再一次意识到这是魔王,心中顿感惶恐不安。

而十使终于等来童殊的回应,整齐再拜,起身后随在童殊身后。

信仙与忆霄在错肩而过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忆霄作为长使,停到童殊身后低声报:“令主君有备礼,主君您看,现在可呈否?”

童殊早在看到魇门十使时,便知道令雪楼还有后手,他不由失笑,了然地点头。

于是,这一日的在场之人,皆听到忆霄报出的惊人礼单:“魇门阙结亲礼有灵石万箱,灵宝千件,经文千册,斩仙剑百把,除邪刀百把,金万两,银百万两,结亲使十人……”

结亲两字说的尤其响亮,不称嫁亦不道娶,断绝了各种别有用心的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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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启动回溯陷于沉眠中的柳棠,不知用了何术,竟是在队伍走到山门前强行醒来。

他回溯到了童殊出生那一年,只有七岁记忆的柳棠,梳起了满头银发,爬出马车。

他不认得所有人,却像心中有指引般,于人群中准确地走到了童殊身边。七岁儿郎心智的柳棠,走出了一个兄长的在这种场合应有的气度,他作为童殊唯一的亲人,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与景行宗四位长老并排之处,抬步走上了景行山的三千级玉阶。

童殊答应景决来景行宗时,并非没有想到可能遇到的场面。他当时没有犹豫,只是因他孑然一身,一穷二白也了无牵挂。他不必凭借魇门阙或是芙蓉山,以自己的能耐也能叫旁人不敢欺辱他,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受些冷眼。他洒脱惯了,并不介意。

从未设想,要有如此阵仗。

虽然童殊觉得并无必要,心中还是感动无比。

这一日的盛况,后来被仙史浓墨重彩的记了一笔。

为迎接臬司仙使和鬼门魔王,景行宗鲜见的出动全宗子弟,启用盛典仪仗,金线玄袍的队伍自山门外玉石长路排起,绵延三千级玉阶直至景行殿。

景行宗宗主与主母盛装出迎,连很少露面的景行宗长老也出席了四位。其场面之盛大,胜过迎主母依仗。

仙史有评,景行宗处事一向低调,此等罕见仪仗,足见景行宗对景决之爱重,以及对陆殊之忌惮。

而陆鬼门领魇门十使旖旎而上,魇门一行,金石载道,人人皆是风华绝代,行走间无风自动,盛景可堪入画。景行山一脉两山几千年的青翠孤色,如春风过岭,花海灼灼,妖异非常。

仙史外的风评更为一针见血:曾经令雪楼领魇门十使能翻江倒海,颠倒乾坤;如今陆鬼门领魇门十使登堂入室,景行宗无异于引狼入室,自毁江山。

景决要娶陆殊?怕是吞吃不下,要遭反噬,怕是要拉整个景行宗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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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上一回来景行宗,是走的后处的戒妄山直入地底的千级黑石阶。这一回走在那直入云霄天宫的三千级玉阶上,他只觉世事百转千回,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他也渐渐想明白了令雪楼的用心。

令雪楼遗命魇门十使要随他上景行宗,是要不肯让他支身入景行宗。

童殊当年到魇门阙里已是无所依仗之人,令雪楼后来遇到了几回来闯魇门阙看他的景决,又知道了他与景决之间有婚约,便料到或许会有这一日。早在那时,令雪楼就已在替他这个孤家寡人准备结亲之礼。

没想到,不拘俗礼、目下无尘的令雪楼,竟会如此用心良苦。

这一路童殊走得神游天外,他想起许多旧事,忆起许多旧人,然后紧了紧手。

他与景决交握的手心,热湿一片。景决不肯放开他,一直等着他回神,在终于对上童殊那闪着熠熠光华的双眸时,他道:“童殊,我也可以随你去魇门阙。”

童殊莞尔道:“魇门阙到时也会列队相迎。”

作者有话要说:曾有一个读者说,童殊上景行宗时一定要非常有面子有排场,嗯,给你想要的排面。

明天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