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九层

一套术法,自成体系,内里自有规律,章节之间环环相扣。

若要抹去部分内容,又不伤及体系,抹去部分只能极尽简省。

而只要体系在,遇到博学之人,自有办法推导出缺失内容。

这样的人不容易遇到,但世上出了个博览群书、通晓经义理论的童弦思。

童弦思打开了那个魔盒,然后穷尽后半生,也没能关上……

最后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芙蓉山几代人都在遗憾经文的缺失,不止陆岚这一代想过补齐,往上数几代都想过。

所以,不难想象,在童弦思动手之前,当时知情之人,肯定是抱着要圆梦的期待的。

填齐之后,大家或许还欢庆过一阵。

谁也没想到,那缺失的内容,虽极尽精妙,却也极尽蛊毒,填齐的竟是一个恶梦。

童殊顺理成章推出一个猜测——缺失的内容并非是遗失,而是被人有意抹去。

是谁呢?能掌握芙蓉功法并主导传承的,只可能是某一代的芙蓉山主了。

可是,为何那一代的山主选择不声不响地删改了,留给后世各种遗憾揣摩?而留下遗命,规劝后世不可补齐,省去当中误会难道不好么?

童殊闭上眼睛,摒弃杂绪,倏然睁眼。

他想:是了,因为缺失的内容能给人巨大的力量,若是规劝告知,难保知情之人能扛住诱惑而不铤而走险。

人心,从来不知满足。

对力量的渴求,永无止境。

这天下,从来不缺为功名利禄再所不惜铤而走险之人,一部能轻易带人进入扶道境晋上人的功法,是最毒的酒,也是最销魂的欲望,哪有人不想尝一口的。

想的越深,越是生寒,童殊眼底漫上深冷,他想——若是这般,童弦思最后的死因也成迷了。

恐怕不是病去那般简单。

童弦思写信是在弥留之际,信中一股强烈的仓促之意,那么,临死之际是什么来不及了呢?

她在死之前要做什么?

抑或是已经动手做了什么,却没做完?

童殊双眉紧蹙,眼神极沉,他意识到自己离当年的直相已经很近了,敏锐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缘。

他只要再往前一步,那阴森波谲深渊中便会探出一只巨手将他拉下去。

童殊想:我在试探什么?我想试探什么?

然后他缓缓凑近柳棠,眯眼盯着对方问:“陆岚还活着吗?”

“师父性命无碍。”柳棠理所当然地答他,眼中茫然不解。

听到这句,童殊重重往后一仰。

他的心脏被重重提起,差点要跳出嗓子眼,脑门上似有两道惊雷炸起,一道是庆幸自己当年没有杀死陆岚,一道是震恸于要他再杀一次。

他想,果然是苍天不仁么?

上邪对他若不是极爱重,那便是极残忍,才要他如此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冷汗涔涔地淌满面,像是看见了从深渊中探出的罪恶之手,然而他没有后退,他就踩在摇摇欲坠的悬崖飞石上,冰冷地凝视着那只要来攥他咽喉的手。

他想,再杀一次又如何?

难道陆岚不该死吗?

就算不算上私怨,养六翅魂蝉已经足够叫他替天行道了。

真是讽刺,这世道居然要一个魔王来替天行道,去杀还不如他的一个不知是人是妖还是魔的东西。

童殊对一遍一遍暗示自己:陆岚是个禽兽。

陆岚不是良夫、慈父、严师。

他怎么可能恨错陆岚?

陆岚剥他根骨是为他好?抽他腿筋是对他好?撕他元神莫名其妙的给他拒霜剑是为他好?

去他的!

童殊一个字都不相信傅谨说的!

就算是真的,他一件都不领情!

管他的,凭什么!

童殊想,就算那些都是童殊恨错了,但有一件童殊没有恨错,陆岚对童弦思之无情凶狠没得洗!

童弦思是否自愿留在陆岚身边那是童弦思的事,陆岚不该那样对他母亲!

任何一个凌虐妻子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

柳棠见童殊神色越发诡异,疑惑道:“师父一直好好的,小殊为何会这般问?”

像是在高处一脚踩空,童殊心脏急速下坠,整个人失重一般剧烈晃了一下——他猛地反应过来,此时的柳棠三十一岁,那时他二十四岁,陆岚不仅活的好好的,还有力气驱逐他。

还要再过几年,才到芙蓉山血案。

童殊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心中陡然空落,失力地腿一软,颓然地跌坐于地。

方才建设起的心理城墙瞬间倒塌。

还没到他要弑父的时候。

可总被这件事件吊着,煎熬着,太让人痛苦。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想,是该回芙蓉山看看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看《芙蓉剑经注释》《芙蓉琴义注释》。

答案就在那里!

-

柳棠看童殊发了许久的呆,他虽然不知童殊在想什么,却看得出童殊心中不好过,像是很忧愁,又像是很难过,他抬手想像童殊少时那样去抚童殊发顶,却在伸出一半之时窘迫地缩了回去。

他已经失去了对小殊好的资格。

在小殊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能追着小殊同去。在小殊离开的那天,他选择了留在师父与师娘的身边。

他这个兄长,口口声声说要爱护弟弟,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般无二,也放弃了弟弟。

他就那样看着小殊一步步走下芙蓉山,小殊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追去。

到底是天生的铁石心肠,还是后天的铜墙铁壁,才让小殊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恨那时的自己,更恨现在的自己。因为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留在芙蓉山。

柳棠喉咙紧绷,说:“小殊,对不起。”

童殊知道柳棠在为什么道歉,奇怪的是,他离开芙蓉山的时候,并未对一直爱护自己的师兄有过期待,是以他也从未怨恨过柳棠。到如今,更加不可能添出新的怨,他道:“你留在芙蓉山是对的,陆岚和我娘都需要你的照顾。”

柳棠却是涨紫了脸摇头道:“不全是,我也需要师娘的照顾……我并没有小殊想的那般高洁。”

童殊劝道:“师兄,你在芙蓉山,维系着各方,很艰难吧?”

柳棠道:“不比你去魇门阙更艰难了。”

童殊道:“师兄,你真的不必为此觉得有愧于我。”

柳棠垂眸片刻,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倏地紧紧盯着童殊:“因为小殊并未期待过师兄,对吗?”

童殊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好。

“这些年,我只见小殊期待过那个少年……”柳棠苦涩地道,他垂下头,失魂落魄地沉默良久,终是说出那个名字,“景决,那个少年名唤景决,乃景行宗的臬司仙使,师兄……该早些告诉你的。”

“……”童殊一时反应不过来,柳棠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又为何从前不肯说,“师兄,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你当年是认出他了是吗?”

“当时未认出,后来行走江湖,总能遇到。虽然他变化颇大,但我认出了他看我的眼神。”柳棠道,“我知道那眼神的含义。”

童殊问:“什么含义?”

柳棠往前撑了身子,他从未这般露骨而急切地看童殊,他眼底通红,只盯着童殊,道:“小殊,你当真看不懂,旁人爱你入骨,为你痴狂,恨不得与天下为敌的眼神吗?”

童殊不解:“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柳棠目光凝在童殊脸上许久,无奈地垂下目光。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忍受不了地沉下肩,埋首于双臂间。

之后童殊听到柳棠一声凄凉的叹息,接着便是压抑而苦涩的哽咽。

童殊等了许久,才见柳棠渐渐平息。

柳棠在回溯间的清醒,好似在方才那一刻全用尽了似的,他这一次进入迷茫,不同于从前的麻木不仁,更像是自我催眠一般,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好在童殊控魂柳棠并不难,童殊让柳棠安静下来,他替柳棠检查了身上的几处抓伤,所增有人拦着,入肉不深,肚子上有利器划痕,也被及时救下了,否则便是一场开膛破肚取金丹的惨状。

由此可见金丹生煞、经脉逆转是何等痛苦,童殊想,难怪柳棠知道他在魇门阙,却很少去看他。

因为那时的柳棠自顾不暇,再不像从前那般从容自在,做不到只要小殊出门,便都去寻。

此时细想起来,不难发现从前柳棠的反常。

只是他从前不曾期待,理所当然认为,他成为丧家犬之后,没有人应该待他如初,不避他如瘟疫已是仁至义尽。

待终于安抚着柳棠沉沉睡去,童殊才答出了柳棠的那一问。

他确实没有期待过柳棠。

这世道艰难,谁也不值得去期待。

当初他期待过那个少年吗?或许当真有过,毕竟在十六岁那样爱做梦的年纪,喜爱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人事物。那少年有着绝世的美丽,从天而降纡尊降贵看他一眼,他明知那眉目疏远,可那眉目皆是他喜欢的样子,怎能不惦记?

只是那从天而降的美丽太过失真,高高在上的看不真切,叫人不敢当真。

像镜花水月中的梦一般,一点波纹就碎,叫人不敢深记。

-

童殊沉下心来,继续默写《魇门集注》。

今日他从与柳棠的对话中,经历了一次升天与坠地,人啊,最大的恐惧源于未知的事物,待经历过一次,摸到了那未知事物的面目,便知路在哪里,也知最坏的结局如何。

于是不再坐立难安,像是从热油锅边上着了地,心中知道,大不了便是滚下油锅,炸个外焦里脆,最坏不过如此。

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童殊想,事到如今,芙蓉山是网,修真界是网,甚至景行宗也是网,他是鱼,鱼就该有鱼的样子。

最坏不过鱼死网破。

这日头从东到中,再到西。

《魇门集注》的最后一个字落笔,童殊捏纸往烛上燃了,待纸烧到临指尖时,他不顾烫地瞧了一会那火苗,才松了指。

火与灰烬一同往地上落去。

他闭上眼,端坐矮榻上,进了一趟上邪经集阁。

第九层的门,果然应时而开,不必他多做什么,那门张开古旧神秘的大口,等他进去。

童殊脚尖压到门槛下时,想起了自己上午说“晚上,我来陪你”时景决眼底浸上的柔情和隐而不发的欲望。

坐拥仙道的臬司大人,明明“我要你”已咬在舌尖,还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被这样强烈的觊觎着,又被这样温柔的呵护着,大概就是人间最叫人惊心动魄的事情了。

一晌贪欢,童殊想,就在这人间韶华里,陪他高烧一场。

于是童殊退出了上邪经集阁,没有先去看那近在咫尺的《芙蓉剑经注释》《芙蓉琴义注释》,而去出了西院,踩着烧红了半边天的晚露绯光,往仰止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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