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殿下值守的几位,自然也听到了那声真人叹息。
忆霄、尔愁、舞蝶对视一眼,知道是柳棠结束了回溯。
这本是大喜事,可是那颓唐的叹息,却叫听者生不出喜意,几要被催下泪来。
尔愁愁眉泪眼,望向忆霄和舞蝶。
忆霄心志坚定,也被那叹息染上了惨淡之意。
舞蝶心中亦是哀戚,她离景椿近,见景椿脸上也挂了泪痕,突然破泣为笑道:“原来景行宗的人也会哭啊?”
景椿难堪地扭开头。
舞蝶见这小青年如此率真心生好感,又想着为大家解颐,便又逗弄了一番景椿。
景椿哪是妙语连珠的舞蝶的对手,被逗得面红耳赤,毫无招架之力。
忆霄和尔愁心中压着事,他们手上有两封信仙使来的信,一封提到景行宗封锁芙蓉山,一封提到不死阵人数有异。这两个都不是好消息,方才又听了那声真人叹息,两人更是满面愁云,见舞蝶与景椿你来我往,面色也只是勉强松了些。
已是卯时,大雪卷风而来,星辰不见,光照不到的地方,连雪都是暗的。
魇门三使拢在仰止殿的风灯下,望着未见天光的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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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殿中童殊已穿戴整齐,临出门时,回身替景决整理衣襟,道:“你若再不去心魔,等那心魔长大到无法割除时,只能强行分裂。人只有三魂七魄,至少要拿出两魄才能分出那两只心魔,景慎微,你好歹顾及一下后果。”
景决看着他不言声。
童殊知道劝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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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殿的门推开时,忆霄撑了伞替童殊挡住了雪,尔愁提着大氅披到童殊身上,烈焰大氅隔了风雪,却隔不住寒意,这雪太大了。
仰止殿下扫了雪,两边堆着的雪有半膝高,童殊侧容正听忆霄说着昨夜的信报,眉间皱了下。
正要抬步,后面仰止殿里迈出一道身影,景决背着臬司剑,披着大氅,是出门的穿戴。
童殊出门前见着外堂书案上堆得很高的公文,以为景决没有空闲,举目询问。
景决道:“送送你,也看看解语真人。”
确实,从那一声真人叹息起,从前的解语君就该改口称解语真人了。
雪湿路滑不好走,舞蝶拉着灯笼,风吹得灯笼摇晃得厉害,凌乱的烛光照不清脚下,好在大家皆有身手,不至于影响脚程。
风雪呼啸,天光仍未开,景行宗各司所已点了灯,那点光只能把近处的雪映出颜色。
雪色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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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难得好眠一夜,这一夜柳棠睡得极沉,直到发出那一声真人叹息,才睁开眼。
西院留守七使近距离听了这一声真人叹息,皆是怆然。
温酒卿离得最近,在那叹息之下,泪湿了脸颊。
山飒、肆意、陆离、棋奕、巴岭是男子,到底忍住眼泪,可心中仍是凄凄——是何等的苦难与落魄,才叫一个人晋了真人,还放不下如此浓重的悲意?
姚石青在西院后门当值,听到那一声叹息时,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他难过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快要记不住令雪楼的模样了,脑海里只剩下那个凌世傲立的降紫身影,猎风将那人衣袍吹得很高,令雪楼睥睨众生,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姚石青听懂了柳棠的那一声叹息——藏起、放下。
他捂着脸痛哭不止,憣然醒悟——一开始露出非份之想就是错的,有一种人是连被觊觎和肖想都不允许的,胆敢生出越界的想法,便是万劫不复一无所有。
若他当年藏住了想法,或许还能在令雪楼身边多呆些时日。他明白了,后悔了——在令雪楼面前,妄图已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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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一路勿勿,景决落半步走在他身后。
景决心里默默数着,直到临近西院,童殊也没有回头一步看他。
人在感情中的计较有时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才说过要童殊不必回头,可看童殊一眼都不分给他,胸口又如同压着石头。
说出“往前走,不要回头”绝非易事,但凡是人,但凡有一颗凡心在,总是会想将心上人拘在身边的。
前头童殊走的很快,在能看到西院门檐时,景决手上突然钻进了一截冰凉的手指。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步子,他抬步与人撞在一起,错愕间,耳边送进来一句话:“慎微啊,信我。”
景决抬眸,被一双明眸锁往,童殊昨夜做得狠得了,身上的痕迹能藏,眼角剩余的红色却散不尽,雪地将灯笼的光反射得灼亮,映出童殊眼角的嫣红。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时虽然焦急,却还是记得匀出几分心思给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等你。
景决放心了。
手上那几根冰凉的指头已经滑走,在景决掌上留下的都是热度,他想:手太凉了,这副身体还是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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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再往前走几步,蓦地凝住步子,定在了原地。
“师兄”两个字卡在喉间,鼻间尽是酸楚,他定定看着柳棠自院门中,缓步行来。
柳棠满头白发整齐的束起,面容间隐有病色,已经无法恢复到当年青春正盛名动天下的“解语君”。
不同于之前的是,此时柳棠款款行来,他速度不见快,脚下却自生风。
他没了黑发,仪容却添了从容;他没了健康体魄,气度却增了沉稳。
一场回溯褪尽了他几十年的浑浑噩噩,被咒骂多年“不人不鬼”的柳狗洗尽污晦,脱胎换骨,变成了比解语君更有气度的“解语真人”。
不必再诊再问,童殊看到这样的柳棠就知道对方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他瞧着柳棠走到他跟前,终于见着了柳棠熟悉的和煦笑容,听见了柳棠温和的唤他:“小殊”。
“师兄。”童殊应了一声,声音不争气地带上哽咽。
童殊在这样的柳棠面前,自然而然变回了小殊。说来也奇怪,柳棠疯着时,他可以轻松地控制柳棠;待柳棠清醒了,反是他本能地变得听话和依赖。
柳棠含笑地瞧着童殊,然后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揉了揉童殊的发顶。
经过一场大梦,柳棠清醒过来,憬然而悟到该与心中压抑到几近成魇的情愫和解。
柳棠回溯醒过来,想起的第一句话便是童殊在城楼中对他喊的那句“兄长,我爱他,你不要打他”。
童殊的一声兄长,他曾经渴望到发狂,他困在兄长的位置上许久,想要改变兄长的身份,又贪恋兄长的亲密。
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既想当兄长,又想更进一步。
他一直的痛苦,就是左右摇摆,以至于左支右拙,一团乱麻。
劫后余生,他已经一无所有,所幸还有前尘往事,他从前选错许多次,但在最后的日子,他要做一个好兄长。
柳棠止了思绪,瞧向童殊的目光里收住了不该有的情绪,童殊身上慵懒餍足之意掩藏不了,眼角有不寻常的艳色,柳棠强迫自己忽视这些细节,他对童殊道:“雪大,我来接小殊。”
童殊见柳棠比从前从容,暗自心惊。柳棠金丹生煞、经脉逆转的问题太久,沉疴难治,不是一个回溯就能解决的。柳棠状态恢复得太好,比之正常的真人回溯超出许多。而以柳棠的身体和金丹,是经不住这种反常的神智和体力消耗的。
过度的消耗便是过早的枯竭。
童殊不喜反忧,面上添了些许忧色。
若在童殊少年时,柳棠见到童殊不高兴,有时会轻拍童殊的肩哄人高兴的,此时他只能忍住那样的冲动,他看了一眼景决,对方也正在看他,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柳棠收回视线,转向童殊道:“外面冷,快些回院罢。”
童殊听话地点头。
一直没出声的景决拣了这个空档,客气地道:“恭祝解语真人晋阶。”
柳棠回礼:“不敢当,洗辰真人客气。”景决比他早晋真人,论修为和资历,他在景决面前没什么值得托大的。
柳棠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去牵童殊的手,而是站在领先半步的地方,抬步前他看向景决道:“洗辰真人不必送了,留步罢。”柳棠不打算放景决进西院。
他已经瞧出西院的严密的部署,也见到了陆离收信的谨慎,他心思敏捷,想到魇门阙人在景行宗内还要如此严防,那么要防的人自然也包括了景决。
景决在柳棠明确拒绝的目光中没能再进一步。
童殊随着柳棠进院前,回头提高灯笼瞧了一眼景决,烛火照得他笑颜含光,明眸顾盼,十分勾人。
景决想,魔王大人太狡猾,一个眼神就想一笔勾销。可他当真就为了这一个回头,散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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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被柳棠反客为主一路领回中殿,整个人一直都是愣愣的。
直到柳棠拿手在他面前扬了扬,他才回神般唤:“师兄,你全好了?”
“嗯。”柳棠神色泰然道,“事不宜迟,我要与你说一说芙蓉山的事。”
他停顿片刻,观察着童殊的神色,道:“你如今,还想知道芙蓉山的情况吗?”
童殊一下就紧张起来,不禁直起腰严肃了神情,以标准的听兄长说话的态度,用力地点了点头。
柳棠简短道:“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件,师父已死。”
柳棠看似和风细雨,而站在芙蓉山大弟子那样的位置上,实则说话言简意赅,做事颇有手腕。
童殊对这样行事风格的柳棠并不陌生,重新听到这样的语气,习惯叫他第一反应选择相信,但其实他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柳棠只留了一个喘息的时间给童殊消化前面的事,接着又抛出下一句:“第二件,师兄还在,芙蓉山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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