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胸襟

童殊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用力地笑出声来,他仰头将脖颈挂在椅背顶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而后他不理景昭的话,自顾自道:“我原以为,你与他互相扶持,亦亲亦友,算得上是交心知己。多年情谊,你却一直都在算计他。堂堂鉴古尊,也要用这等狭隘手段,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难怪啊,你要留不住焉知真人。”

景昭被童殊一再拿素如戳他痛处,阴沉了脸,反驳道:“我自有道理,不必鬼门君来品评。”

童殊无视景昭的怒意,接着道:“听说你早年为驯剑曾数次险些命丧臬司剑下,后来实在无力驯剑,才换当时还年少的景决上。”

景昭道:“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

童殊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也没有放弃剑修之路。”

景昭道:“剑道乃圭臬之术,没有修士不向往,更不用说景行宗以剑立宗,我不放弃剑修之路,无可厚非。”

童殊道:“到你这境界,突破不了剑道又不肯弃剑改修他道,只会磋砣时光,耽误他道的进阶。臬司剑使只有一个,你这般执着不舍,是想做什么?”

“鬼门君啊,”景昭反击道,“我原以为你是颇有胸襟之人,看来是我眼拙了。你要说我算计他,我认;但你要说我嫉妒他,我不认。我景惜暮,或许不够光明磊落,但绝不是胸襟狭隘之人。”

童殊勾子递出去了,便不多言,含笑耐心地等景昭接下来的话。

童殊的笑落在景昭眼里理解成了讥诮,景昭受不了这般的鄙夷,激切道:“慎微是臬司仙使,而且还是近千年来天资最高、晋境最快的剑修,有他在景行宗只会青云直上,倘若他进一步晋上人或是升仙,更是会泽披数代。作为宗主,我为何要嫉妒他?”

“我何曾说过你嫉妒他?”童殊带着无辜的神情,意味深长地说,“你擅长借力打力,他于你是利器,你确实没必要嫉妒他。你只是算计着要他好好替景行宗当着臬司仙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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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温酒卿没来得及将中殿的灯都换上,此时天未大亮,中殿仅燃着的两处灯火,照得四处皆是阴影,山猫比阴影更黑,一双眼睛绿油油的,时不时看景昭两眼。

景昭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童殊的视线很少对上他,他瞧不清童殊的神情,心中生起不安,道:“没想到啊,竟是一个外宗之人,而且还是与仙道殊途的魔王最懂我。”

“鉴古尊错爱了,我并不认为你胸襟宽广。”童殊说着不客气的话,却是和颜悦色,“景行宗历代宗主,大多同时也任臬司仙使,你是少数没有臬司剑的宗主。你不因此忿恨嫉妒,胸襟只能算尚可,却比不上他。他既已是臬司剑使,辈分又尊贵,他完全可以把你这个宗主取代了。若他胸襟只如你这般,你以为这宗主你能坐几年?”

景昭能理解童殊说的“他”指的是景决,是以并没有发觉童殊一直在避免提景决的名字。

景昭不意外童殊这么说,他从容答:“可是他并不想当宗主,他甚至还不想当臬司剑使。我从未说要占着这宗主之位不放。是他从无想法。”

“你确定是他从无想法么?”童殊领首,目光投到景昭脸上,他放柔了声音,好似在说好友间的悄悄话,“你知道他有心魔,还放纵他去找我。你每次见我总是百般优待和示好,生怕我不懂你对我格外的好意。你千方百计想要撮合我与他,是何用心?”

童殊绕了一圈弯,最后要发难竟是此事,景昭没想到童殊能将事情分析到这一层的地步,头皮一阵发麻。被人算计感情,换谁都要愤怒,他知道童殊气得不轻。

他宁可童殊放下脸来与他说话,而不是这样轻声带笑,叫他越听越是寒毛直竖,忍不住地打激灵。他强压着不适之感,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和地迎接童殊的目光。

童殊沉静地道:“你啊,无非就是利用我,让他有软肋,好叫他心思另存,志不在此。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坐稳你的宗主之位,好意思么?”

景昭面色骤变,既有被道破心思的窘迫,也有被鄙视的恼怒,他立即反诘:“童冰释,你可以质疑我算计,你可以质疑我私心,但你不能质疑我的公心。我其实做不做这个宗主并无所谓,只要景行宗长盛不衰,谁来当宗主我皆无异议。我之所以不退位让贤,是因为景决他不适合。”

童殊像看戏般好奇地等着景昭接下来的话。

景昭道:“他会为你生起心魔,会为你自剥金丹,会为你对抗整个景行宗执道机器,已充分说明他不适合当宗主。”

“是啊,所以景昭你真的很适合当宗主。”童殊貌似感慨地说,“你可以忍辱负重,几十年纵容长老指手划脚;你可以含辛茹苦不惜资源培养景决;你甚至可以将人之私欲放到最后,与焉知真人貌不合神亦离。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你这宗主当得又有分寸又施然,没人比你更适合。连我都佩服你这种孤家寡人了呢。”

景昭被彻底激怒了。

素如是他的痛处,童殊一而再再而三地戳他,实在叫他无法忍耐,他面露凶色,盯着童殊。

“可是你现在却急了,失了方寸。”童殊完全不将景昭的怒意放在眼里,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听了会风雪的呼啸声,将景昭晾了片刻才慢慢说,“你急了,才会故意叫我看到那封有六翅魂蝉气味的秘信。你想叫我怀疑景行宗,怀疑他,我信不过你们,最后只会自己去芙蓉山。”

景昭知道打不过童殊,而且西院里还有魇门十使,一旦起冲突,丢脸的还是他自己。他忍得面色都有些扭曲了,道:“你也说,一切尽在我的掌握,我为何要急?”

童殊身体往前倾了些许,拿手搭着案沿,他淡淡瞧了一眼躺在案上的奇楠手钏,用一种真诚的,替景昭惋惜的语气道:“因为他不按你的计划走了。”

景昭一直以为景决是所有事情都瞒着童殊的,听到童殊这句话,他猛地发觉或许景决已经什么都向童殊坦白了。

这事连素如都是一知半解,他想不出童殊除了通过景决还有什么渠道能知道景行宗的绝秘计划。

他想,如果景决完全和童殊联手通气了,那他便再无任何运筹空间。

难道真的要让景行宗倾全宗之力,去清洗芙蓉山?那太危险了,极可能导致全宗覆灭,他不能让景行宗去涉此大险。

景昭惊得头冒冷汗,他运筹多年,思维敏锐,电光火石间想到童殊对景决已经情根深重,他可以换计划的另一种可能入手,于是道:“是啊,他居然想当昏君。”

童殊并不将景昭的话当真,到最后关头才说要当昏君?既不可能,也没必要。

山猫绕到童殊脚下,拿毛蹭了蹭童殊鞋尖。

童殊轻轻抬脚拨了拨山猫,以一种哄猫的慵懒语气,对景昭道:“你想用情爱捆绑他,又想要他好好当着臬司仙使,稍有差错,便要控制不了他,满盘皆输。宗主大人啊,你太贪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吃不下这满盘计划的,要输的。”

“我没有输。”景昭道,“虽然慎微改变主意了,但事态发展方向并没有改变。我没有输。”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嘶吼,天光也亮了些,屋内的烛火便显得弱了。童殊的一边脸浸在隔窗滤来的曦光里,显然尤为白皙;另一边脸被烛光染出一圈橘光,又让他看起来柔和而脆弱。

在这寂静的清晨,他那轻盖着的长睫很是深情地垂着,他看着案上的奇楠手钏,目光没有分给景昭一分,语气极是温柔:“是啊,你没有输,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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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童殊好似孤傲地开在空谷里的秾丽花朵,倔强而脆弱,有说不出的诱惑,叫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又想将它摘下藏起。景昭连忙错开目,忽然明白了为何景决会对童殊着迷到那等地步。

能让这样的魔王沉溺情爱,得到鬼门君的深情以待,确实是身为男人莫大的满足。

如果童殊不是芙蓉山少主,不是魔王,将童殊迎进景行宗做仙使夫人,一定能传为一段佳话。

景昭听童殊承认输了,他心中放松的同时,升起极大的满足,他想着自己确实是处在必赢的位置,于是真诚地道:“我景惜暮真心实意感谢鬼门君成全。鬼门君此去芙蓉山,清洗五十年罪孽,还仙道太平,免去仙道一场浩劫,实在是功德无量。”

童殊听他说得得意,也跟着得意地笑起来道:“我确实是输了,可也不见得鉴古尊赢了。”

景昭笑起来:“这个局,我身为宗主注定不会输。若慎微不改变主意,最后送你进芙蓉山,赢的是景行宗。若慎微最后改变主意,以你的脾性,也不会任由外人清洗芙蓉山,你毕竟是陆氏子弟,你最后还是会进芙蓉山。最算中间有差池,以你对慎微的情分,你还是会走这一趟。你注定是输的一方。”

童殊听着这等层层算计,竟是加深了笑意,他自光影中抬起头来,总算纡尊降贵分给景昭认真的一眼,道:“所以,你这些年,对我格外的热情和照顾,是将我当肥肉养么?”

景昭被他笑得心惊,他已经摸出套路,童殊越是发狠生气便越是笑。

那笑意令人惊悚生畏,又令人迷惑心疼,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生了些许挽回之意,道:“多少还是有几分因慎微而起的爱屋及乌的。”

“假惺惺的令人作呕。”童殊不耐烦地收回视线,“你高兴的太早了,身为景惜暮,你输的比我惨。”

景昭面色微白,他当然知道宗主赢了,惜暮输了。

“你若当真没有输,又何必今日匆忙来问我。”童殊道,“焉知真人走了,不会回来了。还有……”

不必童殊明说,景昭也知道以后他和景决之间也要形同陌路,他声音低了下去,再听不出得意:“是的,景惜暮输了。”

“一物降一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童殊突然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没走到最后,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作者有话要说:接着看,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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