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慎微(三更)

景行山在那十九声钟响的二个月后,终于等来了臬司大人的醒来。

景慎微在春日的暖阳中睁开眼,山猫卧在他枕边,拿油顺的毛蹭他的脸。

景慎微并不喜欢猫猫狗狗,可他睁眼看到这只猫,却没有想要将它推开。

他心府空空如也,什么情绪都没有,干净得像是从未经历过俗世。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被人魂把所有情爱都带走了。

他从床上起身,瞧向这熟悉又陌生的仰止殿,漠然了许久之后,他捂住了心口——这里面没有了心魔。

他隐约记得自己曾受过心魔之苦,如今心府中竟是片魔不留。这于修剑而言是莫大的好事,没了心魔,晋上人几乎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他从这奇好的状态中觉察出异样,鬼使神差的,他去翻了自己的乾坤袋。

大出意外的是——乾坤袋里几乎也是空空如也。

只留在一枚小小的黑金铃铛。这铃铛做工相当高明,符案大气古朴,瞧不出是谁的手笔。

景慎微初醒来,心思无着落,便把玩着这枚铃铛,终于在铃铛内侧很深的位置,看到刻着的一个“令”字。

这个令字代表着什么?

是某种命令么?

此时的景慎微自然是猜不到的,但从前的景决一看便知。那时的景决原以为这枚客铃是童殊亲手做的送他,直到某一天又拿出来把玩时,才看到隐蔽处的令字,是令雪楼的手笔。

景决是以知道童殊送他的第一样东西,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只是借花献佛。

但景慎微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颗铃铛是他所剩唯一的东西,它一定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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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决在分魂后,后果惨烈,景行宗的长老和宗主救他尚且来不及,更不敢为他清洗记忆。

景决没有让景行宗的那些人得逞,而是让辛五带走了所有情爱,以及关乎童殊的一切。

人魂走了,留下了一副只有天地二魂的冰冷躯壳。

以及一枚不是童殊做的客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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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宗的弟子惊觉仙使大人变了。

大人比从前更不爱说话,成日都冷着一张脸。

还有那张脸……已不复从前的惊艳清丽,而是布满沟壑,令人望而生怖。

更叫人生畏的是,仙使大人更加的不近人情,谁向他汇报,都捏着冷汗。

景行宗已经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五大长老和鉴古尊与他说话也要小心翼翼。

景行宗的人脉凋零其实宗内各人都心知肚名,皆知仅凭血脉传承难以为继。却没有人敢去更深的想解决方法。

革除旧弊端无异于刮骨疗毒,谁也没有勇气去下那把刀子。

在某一天,这把刀子就落下来了。

臬司大人先是发出了招贤令,广选外姓弟子。

此事若在从前,必然会引起宗内各派势力的斗争,在景慎微强硬的治理下,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鉴古尊除了主持景氏族内的事务,对景行宗的其他事务已经没有发言权,成了名存实亡的宗主。

只是一个景氏族长。

若说还有谁能得仙使大人的青眼,只有那只山猫了。

山猫的来历曾被长老和鉴古尊严密封口,除了极少数人知道外,没有人,包括仙使大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

但这不影响仙使大人对它的宠爱,他把它带在身边,几乎是如影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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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七年过去了。

景桢与景椿已晋升为景慎微身边的一等护卫。

因着景慎微的强权控制,他们二人如今亦是一呼百应,莫说景行宗人,便是整个仙道看到他们都百般敬畏。

然而,这两个人此时在仰止殿中,却没有在外呼风唤雨的威势,而是忐忑地瞧着小房子里的山猫兄。

“猫大人已经睡了一天了……”景椿说着,忍不住眼眶通红,“猫的寿命最多不过十几年,它如今少说也有十几岁了……不会是真的寿数将尽了吧?”

景桢在外不苟言笑,可此时见着山猫却是面含浓重忧色。

他见景椿已经滑下泪来,不由也再忍不住,哽了哽道:“猫大人会没事的,仙使已经去寻仙草,今日就会回来。没有仙使大人办不到的事,猫大人一定能回天的。”

随着他话落音,仰止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二人立刻知道是仙使大人回来了。

今日大雪,外头风雪刮了一天一夜,仙使大人披着一夜寒意进到屋子,连大氅也顾不上脱,抢上前来:“猫兄如何?”

景桢与景椿对视一眼,景椿早已哭得不能自已,景桢硬着头皮道:“还未醒。”

景慎微身形僵住,半晌才道:“你们下去罢。”

景椿瞧见了景慎微面如死灰的神色,心头骤然被攥住了,他再忍不住,张口就道:“去求求鬼门——”

话未尽,却被景桢拉住了。

“鬼门什么?”景慎微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你是说鬼门魔君能救它?”

山猫来历是早在七年前就被景行宗长老和宗主严密封口的,他们那时还不完全听令于景慎微,是以也不能对长老和宗主的命令视而不见。而一旦签下了封口契,便是无论跟了谁都绝对不能泄密。

景椿什么都顾不了了,他这些日子亲眼看着仙使大人为山猫东奔西走焦急憔悴,实在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景椿拨开了景桢不算坚决拦他的手,对景慎微跪下道:“猫大人曾是鬼门魔君养的,他或许有办法救它。”

景慎微却摇了摇头,缓缓地坐到小房子前,将山猫抱入怀中,声音有些落寞:“我请不来鬼门魔君,景行宗也请不来鬼门魔君。这七年间,连要两道魁首面谈的仙魔商盟,我都见不到他,更何谈为一件私事劳动他。”

这七年间,童殊一次也没有与景慎微碰面,对此,景桢和景椿也是瞧得明明白白的。

所有需要魔道魁首出现的场合,若是景慎微会出席,那么童殊便一定不会露面,而是改派了魇门十使的忆霄或是温酒卿来出面。

连仙魔商盟,每年也都是由温酒卿代表童殊与景慎微面谈。

修真界渐渐有了“王不见王”的说法。

外头的风雪不止,呼啸之声如同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景慎微抱着山猫,动作熟练地抚着毛,瞧着山猫许久,露出了难得有点暖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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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桢与景椿看到他这抹神情,面上更有戚色。

这七年,仙使大人像是没了心一般,眼中只有仙务,与谁也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若说还有哪里像个正常人,便是对着山猫的那点温和。

若是连山猫也走了……景桢与景椿对视一眼,他们不敢想。

于所有人看来,景慎微都是不可战胜、不会殒落的存在。

这些年景行宗蒸蒸日上。一开始剧烈的宗内斗争全部被景慎微的铁血政策镇压,随着外姓子弟越来越多的加入,景行宗如今非景姓的弟子已经超过了景氏弟子。一些重要的司所主掌,也都改了姓氏。

连仙使大人的近卫官,外姓弟子人数亦已超了景氏弟子。景桢与景椿之所以还占着一等近卫的位置,并不是靠那点从小到大的情分,而是他们经受住了严格的考核。

景行宗如日中天,却已不再姓景。

而这些全依仗于景慎微。

——是以,景桢与景椿不敢想,若有一天,景慎微倒下了,而下一任臬司仙使又未选出的话,会迎来怎样剧烈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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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慎微面上的沟壑纵横,那些在芙蓉山大战上留下来的伤疤,他从未治过,他既不在意面丑,也不在意外人的目光,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人人称道的美男子。

他方才露出的些许温情转瞬即逝,对景桢与景椿摆了摆手。

景桢与景椿得了令,只能退下。

屋子里只剩一个人了,景慎微抱着山猫发呆。

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从不去牵扯人情冷暖,此时在这风雪夜中,抱着气息奄奄的山猫,忽然受不了般地生出一丝寒意。

他已经再找不到救山猫的方法,只能徒劳地给山猫输入灵力。虽然这方法不能治本,但还是有些效用的。在他输入足够多的灵力之后,山猫缓缓睁开了眼。

山猫已经太老了。

若不是景慎微强行留它在身边,它早几个月就该去了。

它最初陪着景慎微时,还会时常想要去寻童殊,随着日子渐长,饶是猫这种无情的动物也不忍离开景慎微。

山猫担心,若它走了,看似强悍的臬司大人会跟着倒下。

于是它努力地活着,可到了今天,它也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它轻轻地喵了一声,拿头去蹭景慎微冰凉的胸口。

景慎微被他蹭了几下,突然露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

他道:“猫兄,你是舍不得我吗?”

山猫点头。

景慎微道:“那你不要离开我。”

山猫摇头,叹息似的“喵”了一声。

景慎微突然受不了地将它抱得更紧,再也没有力气般,疲了身子,对它道:“我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若是连你也走了,我该找谁去?”

山猫只好抬头在他面上舔了一下,想要安慰他。

景慎微被它舔得找回了些许力气,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枚东西被他经常抚摸,光滑亮泽,他道:“它和你一样,是我仅剩的东西,我将它送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山猫想说“命不在我,我其实也做不了主”,但它无法说话,只能长长的喵一声。

景慎微将客铃系在它颈间,自顾自道:“那我便当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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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雪终于停了。

景慎微见山猫得了他许多灵力滋养,仍是恹恹的,又见它一直瞧着窗外,便裹了大氅,抱着猫御剑去了温暖的南方。

到了一处小城,正赶上集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人一猫走在街上,景慎微丑陋的面容引来不少人注目,但摄于他气场冷硬,没有人敢指指点点。

山猫见到了集市,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生起了些兴致,扭着头东张西望。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打闹声。

看热闹的路人们全围了过去。

若在平时景慎微是不凑这些俗事的。但山猫很有兴致,他便抱着猫过去瞧。

只见,一名男子被一伙家丁围殴,为首一个少爷模样的人破口大骂:“你竟敢打我妹妹的主意,企图引诱她,看我不打死你!”

少爷边骂,家丁们拳脚落下,那男子无力抵抗,抱头蜷缩在地,很快就被打出点点血渍。

人群中有人看不过眼,想要出声劝说,却惧于少爷家势,不敢说话。

景行宗不管凡尘事,景慎微只冷眼看着,不插手。

就在那男子被打得渐渐喊不出声时,突然一名女子大哭着拨开人群冲进来。

她先是扑到那被打那男子身上,却被少爷无情地拎起来。

女子抱着那少爷的腿道:“兄长,我爱他,你不要打他。”

女子哭得泪如雨下,一遍遍重复着:“兄长,我爱他,你不要打他。”

听着这句话,倏然一阵心痛袭来,景慎微呆立原地,只觉得胸中被重击了一下,他忽然呼吸不了,心跳也停止了,毫无预兆的滑下一行泪来。

旁边一个女娃儿拉着母亲道:“娘亲,你看,那个丑先生哭了。”

孩儿娘道:“别指人家,人家心中难受,你再指他,人家更要难受了。”

女娃儿道:“可他为什么哭啊?”

景慎微抹了一把脸,有冰凉的水渍粘到掌心,他想:对啊,我为何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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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到夜里,山猫便不太行了。

景慎微摒退众人,枯木一般地抱着山猫,渡入灵力。

他前日已差人送帖子给魇门阙,少有的用了郑重措词说了山猫一事,求魇门魔君能出手相救。

可是信去了一封又一封都无回信。

景慎微抚着山猫的毛发,木然地道:“他不肯理我,也不肯救你。”

山猫睁出一个眼缝来瞧他,它已经叫不出声,只有脖间系的客铃随着景慎微的动作而叮当响着。

景慎微道:“猫兄,有人说你是他的猫,你不肯留在我身边,是要去找他吗?”

山猫身上那极微弱的一缕童殊的元神,在它死后肯定会回到童殊身上,从这意义上说,山猫的离开确实是要去找童殊。

但山猫看景慎微如此难过,它想说不是,却无法开口,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景慎微在寂静地夜里道:“猫兄,你在我身边时,我总是会莫名联想到他,你能告诉我,当年是他让你留在我身边的吗?”

这个问题好不容易景慎微问了,山猫想一定要答。它费了老命,才微微睁开了眼。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景慎微读懂了山猫的肯定意味,山猫复又沉沉阖上眼。

景慎微猝然挤出个哭一般的笑:“我今天突然很想见一见鬼门魔君,我好想他。”

“我为何会想他?”

“他为何不肯见我?”

山猫感到头顶上一湿,那应该是景慎微的眼泪。

“猫兄,我只剩你了,你不能离开。”

山猫知道景慎微难过,他也好难过,想要安慰他,可它真的没有力气了,渐渐软了下去。

这天夜里子时,仰止殿突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山猫走了。

隔日景桢与景椿见着景慎微时,共同想到一个词——行尸走肉。

景慎微很多天内不开口说话,只有腰间挂着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