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灼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阮仪最直观的感受。
尽管阮仪不清楚贺南灼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但看贺南灼的脸色,再看周围人的反应,阮仪猜得到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是她没有动,选择静观其变。
贺南灼却没有如她期待的那般责问起杜泽。理智的人,即便不理智起来,也仅仅只会持续一瞬间。
他很快冷静下来,指节勾住了领带扣,扯住挪动了两下,唇角随即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冷漠、淡然、处变不惊。
这是贺南灼在外人眼中一贯的模样,敌人和对手眼中尤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但擅于隐藏自己的弱点,较之常人已经胜出许多。
“走吧,回家。”他伸过来一只手。
阮仪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捏住他并拢的四段手指尖,顺势站起身,抱住了他的胳膊:“回家回家,谁要在这里听人絮絮叨叨回忆往事,太无聊了。”
两人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口的阴影处,可包厢内的窒息感却没有因此而消减半分。
杜泽不明所以,实在想不通自己哪句话惹了贺南灼不痛快。今晚的所有遭遇已经让他憋屈到了极点,贺南灼的离开更是让他郁闷不已。
“言齐,我这……”
言齐捏了捏眉尖。
他也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才会帮杜泽从中牵线。谁知杜泽自己要作死,拦都拦不住,好端端的提什么我有一个朋友啊,说点别的都不至于死那么快。
愚不可及。
一想到贺南灼方才嗜血的表情,言齐便头痛不已。
“我帮不了你了。”
他拍了拍杜泽的肩膀:“你自己听天由命吧。”
杜泽:“……”
……
暗夜寂静,车子缓缓驶入了地下停车场。刺目的车灯闪烁了两下,啪地熄灭,停车场随之陷入到一片黑暗与沉默之中。
“你先回去。”
贺南灼交代完一句,推开车门下了车,斜斜倚在车身上。他的指尖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烟头徐徐燃着,在黑暗中冒起一缕青光。
烟雾缭绕,很快便弥漫到了阮仪这边。
她眨眨眼睛,心里有几分诧异。
她之前没见过贺南灼抽烟。
贺南灼向来很自律。晨起健身,中午午休,一日三餐定时定点,烟从来不沾,酒只在应酬时才碰,完美克制得像个机器人。
可那是平时的贺南灼,此刻的他,却连背影都透着一抹颓废。
挫败感和无力感,仿若一瞬间将这个男人挟裹住。
阮仪垂眸沉思片刻,跟着推门下车。走到他面前,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小脸也深深埋在了他怀里。
“先回去。”贺南灼似有些排斥她的触碰,下巴高高扬着,嗓音里染上了几分不耐烦。
阮仪咕哝两句:“我不。”
贺南灼又来掰她的手指头。
阮仪急地大喊:“你没听说过吗,男人中年危机的表现之一就是在停车场里抽烟。不行,我还那么年轻貌美,绝对不要一个中年男人当我的丈夫!”
贺南灼胸口的闷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哭笑不得。
僵了片刻,他无奈喟叹一声,指腹加了力道,将燃着的烟头捻灭:“不抽了,你先上楼。”
阮仪继续耍赖,仰头问他:“是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女人,还是因为……你嫉妒杜泽。”
见贺南灼呼吸凝滞,她勾唇轻笑,明白自己猜对了。
嫉妒杜泽。
这是阮仪想得到的唯一理由。
她应该是没有和贺南灼近距离、长时间相处过,否则阮仪也不可能对他全无印象。
因而当杜泽对她的喜好、她的过去侃侃而谈时,贺南灼却只能在一旁沉默听着,既插不上话,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徒劳之下,唯有不停在心里折磨着自己,挣扎的样子,宛若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斗兽。
不了解她,却自以为喜欢她……那他喜欢的又是些什么?
阮仪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杜泽的“心意”中包裹着一团腐臭的垃圾,那贺南灼的心意里,恐怕就只剩下空荡荡一片寂寥。就如同他的卧室、他的办公室般,冰冷的,空旷的,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死气沉沉。
喜欢?
也许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欢。
阮仪哂了下,直言不讳道:“贺南灼,你都不了解她,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喜欢她。”
男人沉默了。
阮仪抱着他的腰身,清晰感受到他后背的肌肉逐渐僵硬,紧绷的样子,好似小狼狗遇见危险时的警戒姿态。
阮仪当即下了判断:“贺南灼,你不喜欢她的,所以……”
没必要继续折磨自己。
真的没必要。
贺南灼眯了眯眼,轻轻将她推开。
女人稍稍退开了几米远,纤瘦的身影更加完整地落在眼底,薄纱红裙贴合着她完美的曲线,张扬的长卷毛覆盖住她巴掌大小的脸颊,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微上挑着,眼底的神色清明又平静。
见惯了她蛮不讲理,见惯了她无理取闹,见惯了她装疯卖傻扮可怜……他都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聪明,聪明到令人生厌。
是啊,他的确正如阮仪所说般那么可笑。
当杜泽讲起顾仪的过去之时,他坐在杜泽对面,又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原来顾仪喜欢的也是红豆刨冰,原来顾仪和杜泽之间还有那么一段轻松愉快的过去,原来他从来没机会去真正了解过那个干净明艳的少女。
那一瞬,他们是舞台上光鲜亮丽的演员,携手奏演着华丽又盛大的舞曲。而他,却是舞台下方一个可有可无的观众,只能在座位上静静观看,即便对展出剧本再不满意,也没有上台参演的权利。
他的可笑之处,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需要阮仪来点破。
对她仅有的怜惜之情瞬间就淡了。
贺南灼唇角勾了下,喉结微动,极力压抑着胸口处的怒气。阮仪却好似看不见他的烦躁般,继续挑战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贺南灼,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又不喜欢吃什么吗?你知道她的爱好是什么吗?你知道她跟谁关系好,又最讨厌谁吗?你知道她在生活里有什么小怪癖吗?”
阮仪单指挑起他的领带,又笑着说:“万一她很邋遢,不穿拖鞋就满屋子乱跑,你会喜欢吗?万一她很懒惰,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你会喜欢吗?万一她很幼稚又记仇,一点小小的矛盾都得争个半天,你会喜欢吗?万一她……”
“你在说你自己?”
贺南灼忍不住轻嗤了声,讽刺意味十足。
可面对他的讽刺,阮仪却收敛起了眼底的笑意,十分严肃且认真地问:“可万一,她就是我这个样子的呢?贺南灼,你还喜欢吗?”
贺南灼微曲的指尖颤了下。
偏头看她时,门口阵阵凉风吹进来,掀起了红色的裙摆。她立在黑暗中,高挑又纤细,轻盈得似一只飞舞的蝴蝶。
又一阵风吹过,蝴蝶飞进了他的眼睛。
贺南灼晃了片刻神,很快清醒过来:“不……”
阮仪用力扯住他的领带,迫使他弯腰后,踮脚在他唇角碰了一下。柔软又温热的唇,裹着淡淡的红豆沙味道,来得猝不及防。
“喜欢吗?”
贺南灼像是被电了一下,滋啦的电流开始在身体里胡乱窜动,四肢百骸的毛孔瞬间张开,刺激得令他头皮发麻,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她,仿若想要寻求更多。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之前再荒唐的事情他们都干过,可两人仿佛同时维持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即便再亲密的时刻,他们也没有主动吻过对方。
可阮仪今天却将这种默契打破了。
贺南灼微恼,攥紧了她的胳膊。手指用了些力道,稍一不小心,就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她实在太脆弱太娇|嫩了,瓷娃娃一般,伤害到她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躲远点不好吗,惹他干什么?
贺南灼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理智:“阮仪,回去。”
阮仪摇了摇头,又将他的手掌牵到自己的腰间。
虎口卡住她曲线中的凹陷处,纤细的腰身堪堪一掌握住,不多也不少,合适得仿佛是造物主特意为他量身制作。
“喜欢吗?”
她又抱住他,红唇紧贴在他坚|硬的锁骨尖上,轻轻的吻,细细的嘬。
贺南灼几近被她逼疯。
又是她。
为什么又是她!
一次次让他丧失理智,一次次逼他混乱和疯狂。
逼疯自己对她有什么好处?
到底有什么好处!
贺南灼狠狠掐住她的腰,翻身一扣,顷刻间将她抵在了车盖上。虎口卡住了她脆弱的脖颈,咬牙切齿道:“阮仪,你就是欠!”
阮仪仰躺在黑色的车头盖上,弯起眸子笑着,笑得似乎很开心。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主动褪|下了肩上的红裙,香肩若有若无半露着,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邀他随时采撷。
就是欠。
就他妈是欠的!
贺南灼理智全无,捏住她微阖的红唇,俯身探了进去,不要命了般疯狂在其中索取。探寻中,舌尖触到了阵阵红豆沙的香甜,那绵密的口感,仿佛就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喉结动了动。
握住她纤细的脚腕,稍稍抬高了她的长腿……
进退之间,他一瞬不瞬盯着阮仪泛起潮|红的脸颊,不由自主的记下她每一次微弱的反应。可阮仪却一直阖着眼,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人都说,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户。
可她的窗户,从未打开过。
贺南灼自嘲地笑了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紧随着闭上了眼睛。
*
杜泽被贺南灼刁难的事情到底还是从小包厢内传了出去,一时间,所有人都默默等着看他俩的好戏。
杜泽如今什么处境,阮仪不晓得;但贺南灼这边,阮仪却有幸目睹了他挨骂的全部过程。
“你现在手上刚有点权利就得瑟的不是你了?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比我当年可厉害的多啊!贺南灼,你真是长本事了!”
贺老爷子拄着拐杖,每骂一句,就往贺南灼背上敲一下。力道不轻不重,瞧着跟挠痒痒似的,可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阮仪躲在角落里,唇角憋着一抹笑意。
昨晚的贺南灼多威风啊,端着红酒杯和朋友谈笑风生,一句“今天不谈公事”就把杜泽噎得没话说,活脱脱就像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霸道总裁。
谁能想到关起门来,霸道总裁却在挨打。
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嘲笑,贺南灼双手插兜,不咸不淡地向她瞥过来,眼底警告意味儿十足。
经过了昨晚,阮仪还挺怕他的。她抱拳清了清嗓子,轻声替他求饶:“爷爷,南灼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一回吧。”
阮仪眼圈通红,嗓音也是沙哑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似真的在为自己的丈夫感到心痛。
要不是她昨晚只顾闭眼享受,从头到尾都没睁眼看过他,贺南灼恐怕都要以为自己真是她深爱着的丈夫,而不是什么工具人了。
贺南灼冷哼一声,淡淡收回了视线。
“你瞎哼哼什么!”
一见贺南灼不服气的态度,贺老爷子的火气当即又冒了上来:“你是觉得我老了管教不了你了是吗?你看看人家阮阮多乖,还主动为你求情,你再看看你自己,年龄越大越混蛋!”
她乖?
贺南灼不禁微恼。
是很“乖”。
他还没忘记,昨天阮仪就是用这副乖巧又惹人怜惜的模样欺骗他的。什么我的仇人很可怕,什么我是个没有朋友的小可怜,冷静了一晚上后,贺南灼如今全看透了。
她要是真乖。
昨晚就不会用一种近乎逼迫的方式挑衅他。
“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见贺南灼油盐不进,贺老爷子愤懑不已,再一次扬起了手中的拐杖。
“爷爷……”阮仪又求了一回情。
贺老爷子手心里的拐杖再也打不下去了。
他摇摇头,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解决,我懒得管你们了。”
“谢谢爷爷。”
阮仪赶紧上前拉走了贺南灼。
望着小两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贺老爷子既无奈又欣慰地又叹了叹。
贺老爷子当然知道为难杜泽并非贺南灼的本意。自己这孙子从小就懂分寸,什么场合该干什么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即便再讨厌杜家那小子,他也干不出当面给人难堪的事情。
不是他,还能是谁?
贺老爷子就是想要他亲口说出一个答案。
可他刚才硬是结结实实挨了自己几棍子,也闭口不肯透露一个字。贺老爷子当时就看出来了,自个孙子这回是栽了,又栽了。
就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
一出了贺家老宅的门,贺南灼当即撇下她离开了。他好像已经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不管她再怎么装可怜扮柔弱,贺南灼都可以做到完全的熟视无睹。
一个晚上而已,男人便练就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蜘蛛精,还是白骨精,这下谁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进步得可真快。
阮仪无奈叹了叹,蘸了些粉底,对着梳妆镜,将脖子上的吻痕遮得严严实实。
阮仪昨晚就是故意的,故意在贺南灼深情怀念顾仪之时,勾引他。
她不希望贺南灼再记得这个已经逝去的女人。他爱的是顾仪本身也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也罢,一个不活在世间的女人,本就不应该活在任何人心中。
即便这个女人也是她。
贺南灼忘不掉,她帮他忘。
每个人的感情都有限度。
经历的人多了,分出的心思多了,过去觉得非她不可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张寡淡的黑白人像,渐渐淹没于漫长的记忆之中。
地球离了谁都会继续转,世上的漂亮女孩子们还有那么多,没必要总围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予回应的人活。
真没必要。
让贺南灼忘掉顾仪,而后再让贺南灼忘记她,这恐怕是自己能为贺南灼做的唯一一件事。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也是十分善良呢。
阮仪补完妆,又换上一件高领长裙,对着镜子转了两圈,满意地勾起了唇。
她没忘记,今天可是林甜甜和杜玟道歉的日子。类似的机会寥寥无几,在她“杀青”前恐怕就这一次,她当然得加倍珍惜。
阮仪准时到达了预约好的露天咖啡厅,点了杯养颜花茶。戴着墨镜,翘起长腿,悠闲地坐在太阳伞底下喝茶。
林甜甜几人已经到了,一排千金大小姐外加一个灰姑娘,一溜烟排开站在她面前,整齐划一地弯下腰,齐声喊道:“贺太太,对不起。”
盯着几人苍白的小脸,阮仪瞬间心情大好:“光说句对不起就够了?”
杜玟咬牙:“那你还想怎样?”
阮仪轻哂:“让我回忆一下你当初都骂了我些什么。哦对,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说……我身上一股子骚气是吗?”
“骚气。”阮仪端起茶杯,啧了两声:“我真的很讨厌这个词,不如……你们想想办法让我忘掉?”
杜玟握紧拳头:“骂都骂了,我哪有什么办法让你忘掉,大不了你给我们骂回来。”
骂回去?
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个泼妇,犯得着像她们一样没风度地骂街?
阮仪抿了小口花茶,茶香四溢,瞬间沁入肺腑。她颇为享受地舒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说:“那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问我,你们几个自己想办法。”
杜玟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怎么办啊?”小姐妹们慌张问道。
杜玟瞥了她们几个一眼,烦躁地揉了揉眉头。
这几个小姐妹要么是杜氏高管的女儿,要么就是家里仰仗杜氏的小企业千金。今天她们肯来,完全都是受到了杜泽的威胁,她们恐怕比自己更怕搞不定阮仪。
“杜玟你快想想办法,当初骂人的是你,你不能把我们几个拖下水啊!”
“对啊杜玟,要不你随便骂自己两句,赶紧让贺太太消消气得了。”
“要是早知道贺南灼那么疼她,那天打死我都不去凑这个热闹,天晓得我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过。”
“杜玟,你当初闲的没事招惹她干嘛?”
是啊,她招惹阮仪干嘛?
杜玟深呼一口气,看向了林甜甜:“甜甜姐,我当时招惹阮仪,完全是为了给你出头而已。现在我自身难保,没办法继续帮你撑腰了,不如你代替我们解释两句?”
林甜甜呼吸微窒,贝齿咬住了下唇。
杜玟哪里是想让自己替她们解释,她明明就是不愿意丢脸,这才故意将她推到前面当炮灰。
甭管杜玟平时待她有多亲密,一遇到难事,她这个平民女孩儿就永远不配和她们那些大小姐们站在一起。
她们之间有条清晰的线,泾渭分明。
林甜甜忿忿地闭上眼睛。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今天肯来向阮仪道歉,全都是因为杜泽求婚了。跳过了复合这一步骤,杜泽跪在地上,“深情”向她求了婚。他说,只要他能顺利度过这次的危机,她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杜太太。
她苦心经营了那么久,难道不全都是为了这一天,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林甜甜胸口剧烈起伏着,抬眼望向了自顾自喝茶、吃点心的阮仪,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很羡慕阮仪。
无论贺南灼究竟是否真正爱阮仪,事实都已证明了,贺南灼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了给阮仪讨回一个公道。而杜泽呢,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只有交易。
比不过,从一开始就比不过。
可惜她也怪不了别人。要怪,就只能怪她当初不该在贺南灼和杜泽之间摇摆不定。
她明明比阮仪更先认识贺南灼,她明明更有机会。
林甜甜咬住后槽牙,长吁一口气:“贺太太,是我没眼色,妄想将你赶出贺总办公室;是我先嘴贱,在杜玟面前挑拨离间;是我……骚。”
她顿了顿,继续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杜家没有任何关系,您要是还有气尽管冲着我撒,别牵扯无辜,好吗?”
阮仪捏着茶杯柄的长指顿了顿。
林甜甜肯来已经够让她意外了,如今竟然比她想象中更豁得出去,这着实在阮仪的预料之外。
杜泽许给林甜甜了什么好处?
阮仪一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原以为提出这样的要求会使杜泽和林甜甜之间心生芥蒂,谁知到头来,她又给他们做了嫁衣。
男女主不愧是男女主,有人护着真好。
阮仪勾唇轻嗤,搁下手中的茶杯,不想再与她们纠缠下去了。完全属于她的时间本就不多,浪费在她们身上,不值得。
阮仪招来服务生买单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贺太太,你这是要去哪儿?”
林甜甜连忙追上来,拉住她的胳膊:“贺太太,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今天不如全部……”
林甜甜强行拉住她时,两人正站在广场楼梯口前。几个黑衣黑帽的滑板少年刚巧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人与她们擦肩而过的过程中,不小心狠狠撞了林甜甜一下。
林甜甜脚下一时没站稳,倾斜着身子,向长楼梯下方倒去。
林甜甜若是一个人向下倒也就算了,可林甜甜还紧拽着她的胳膊,死死不肯松开。
阮仪心里咯噔了一下。
又来!
第一世就是如此。
她们在深山中寻路,路过一处悬崖峭壁之时,她受林甜甜的连累,跟林甜甜一起栽下了悬崖。
今天又是如此。
同样的主角,同样的情形,唯一不同的地方,则是当初她主动向林甜甜伸出了援救的手。而今天,她是被林甜甜强行拖住的。
寻死都要拉她当个垫背。
阮仪真的受够了!
阮仪拼命挣扎,试图甩开林甜甜铁钳一般的手掌,她是成功了,可她却依旧无法阻止自己的身子直直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迅速从她身旁闪过,眼疾手快拉住了林甜甜的胳膊,一把将林甜甜拽了回去。阮仪抬眼望过去,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是杜泽。
记忆中的时空忽然有些错乱,一瞬间,阮仪仿若回到了第一世生前的最后一幕:
她缓缓下坠时,林甜甜跪在悬崖边上,装腔作势痛哭不已,好似随时可以跳下来陪她一起去死。而杜泽这时终于赶到,紧紧将林甜甜抱在怀里,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没事,甜甜。没事,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又会是谁的错?
怪她自己倒霉,怪她自己命不好,是吗?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一时之间,阮仪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如果是在悬崖,掉下去肯定会摔成碎末,那样她就不漂亮了。
如果是在楼梯,十几米的水泥地滚下去,不死也得残。
很疼的。
她怕疼。
阮仪慢慢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锥心刺骨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她跌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怔怔抬头望去,一眼便对上了贺南灼晦涩不明的深邃眸子。
“贺南灼……”
阮仪的鼻子微微泛酸。
“贺南灼。”
阮仪搂紧了他的脖子,轻轻将小脸埋在他的胸口处。下一秒,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薄薄的白衬衫。
感受到胸前的濡|湿痕迹,贺南灼呼吸微窒,生怕惊扰到了怀里的女人。
他没想到阮仪会哭。
见识过她任性将这些大小姐们赶出会馆的那幕后,贺南灼原本一直以为,阮仪在女人堆中占尽了优势。即便难免遇到个别心思比她深沉的,她也同样能硬气地打回去。
可如今,面对着阮仪无声淌下的眼泪,贺南灼却突然觉得,也许她没有办法立刻打回去,也许她一直是倍受欺凌的那一方……也许真如她所言,她可怜弱小又无助,需要他来保护。
也许,阮仪也不全是在骗他。
自昨晚一直积攒到今天上午的怒火,瞬间就消散了。
贺南灼清了清嗓子,不由放缓了声音:“还能走吗?”
怀里的女人闷闷回道:“脚崴了。”
贺南灼沉吟片刻,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女人平时看着丰盈有料,没想到抱在怀里竟然这样轻,轻到他一只手都能将她拎起来。
她有九十斤吗?
贺南灼颠了颠,默默在心里计量着。
“贺总,贺太太没事吧?”
杜泽见状冲上前,关切之态尽显。从他看向阮仪的目光中,贺南灼察觉出了几分忐忑,几分愧疚,以及几分探究和怀疑。
贺南灼极其厌恶他的眼神,他看向阮仪的眼神。
随着杜泽的眼神更具侵略性,贺南灼下颔微微绷紧,耐心全无:“杜泽,我们之间的合作……”
“取消。”他一字一句道。
“什么!”
杜泽回过神,终于将视线从阮仪脸上收了回来。
先前贺南灼仅是暂停了合作项目,多多少少都算是给他留了几分机会,让他不至于陷入到毫无希望的绝境。可如今,贺南灼却果断终止了两家的合作。
如此一来,他从杜家后辈中脱颖而出的机会便寥寥无几了。
“贺总!”
杜泽追上去,试图再挽救一下。可贺南灼直接越过他们,抱着阮仪,头也不回地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中。
杜泽捏着眉尖,头痛不已。
“杜泽,没关系的。”
林甜甜走上前,轻声安抚道:“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或者明天到公司后,我再找个机会劝劝贺总。”
杜泽轻嗤了声,讽道:“你只是贺南灼的秘书而已,你劝一劝,难不成贺南灼就会因此而改变主意?甜甜,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林甜甜的脸色唰一声白了。
她攥紧双拳,浑身抑制不住轻轻颤动着。
杜泽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甜甜,对不起,我……”
林甜甜笑了笑,竟反过来安慰他:“我明白,你只是心情不好。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瞥见她苍白的小脸,杜泽心中的愧疚感更甚。
“你没事就好。”
可又怎么可能会没事?
语言是最锋利的伤人箭,脱弓离弦的那一刻开始,就已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
回到别墅,贺南灼将阮仪轻轻搁在沙发上,捏住她的小腿,亲手替她脱下鞋袜,凑近仔细查看起她脚腕的伤势。
阮仪有些不习惯,稍微挣扎了两下。
贺南灼抬眼睨向她,勾唇微哂:“躲什么,你浑身上下哪个地方我没见过?”
阮仪:“……”
这句话十分耳熟,好像是很久之前她激贺南灼的台词,没想到如今竟让他学了去。
阮仪唇角勾了勾,也不矫情躲了,老老实实将脚伸到贺南灼面前,任由他摆弄检查。
“那你轻一点。”
贺南灼淡淡“嗯”了声,力道适中地揉着她的脚踝,长长的睫毛微垂着,细致又认真的模样,不经意表露出了他为数不多的温柔。
男人上午还一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这会儿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阮仪打了个哈欠,想不通、也不愿去思考他改变的契机。
她贴着沙发靠背滑下来,深深陷入到了柔软的沙发中。客厅里极其安静,男人的呼吸声沉稳又规律,按在她脚踝处的力道轻缓又舒适,阮仪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
客厅一时安静到仿若时间停滞。
难得见她话那么少。
贺南灼默默在心里叹了声,僵了片刻,主动起了个话题:“刚才为什么会哭?”
他到现场时,只来得及见到阮仪与林甜甜互相拉扯的画面,可阮仪纵使再怎么娇气,也不像是个会和别人吵架吵到哭的女人。通常情况下,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可是,阮仪刚才却哭了。
他忘不掉,当阮仪蜷缩在他怀里,怔怔抬头望过来时,她的眼神迷茫又空洞,再一眨眼,漂亮的桃花眸子里又像是闪过了一道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哭,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丁点小事。
所以……为什么?
她身上的秘密似乎太多了。
贺南灼偏头望向她,试图追问出哪怕一个真正的答案。可视线落到阮仪小脸上时,她却已经阖上了眼睛,脑袋枕在沙发上,红唇微微翕动,好似睡得很沉。
此刻的沉睡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贺南灼冷笑,指腹抵在脚踝的青|肿处,重重按了一下。睡梦中的女人哼哼两声,娇声娇气喊了句:“贺南灼,轻点。”
贺南灼扯了扯薄唇,似笑非笑。
他终于发现了,只有阮仪喊疼的时候,才是她最为真实的表达,除此之外,全都是伪装和欺骗。
这个女人没心的。
即便她再主动撩|拨他,即便她的身体再不排斥他,他也从未真正进入她的心里去。
就如同,昨晚。
贺南灼抬头望向了白茫茫的天花板,低低自嘲般的笑了笑。
当初他试图自我欺骗,妄想将自己和阮仪之间的一切,全都当成无关情爱的任务来完成。如今可笑的却是,阮仪仍旧可以来去自如,而那个渐渐沉沦以至开始脱不开身的人,竟然会是他。
贺南灼敛下长睫,沉沉注视着阮仪的睡颜之时,脑海中不禁闪过了第一次与阮仪见面的场景。
当时她同样坐在这个沙发上,白皙纤细的双手交叠,轻轻搁在并拢的膝盖上,眼尾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在客厅里环视一圈,懵懂又好奇的样子。可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后,她又瞬间红了眼眶,毫无痕迹地转换成了另一副矫揉造作的姿态。
那一刻。
他就在想,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事到如今,贺南灼恐怕不得不承认,他明明对阮仪早有图谋。否则,他又何曾在第一次见面时,如此专注又认真地观察过一个女人。
此后的种种,或许是他为了劝服自己而找的蹩脚理由,或许又是他极力想掩盖自己龌|龊心思的借口。
可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又能真正骗得过谁?
贺南灼摇头轻叹,到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一番后,小心翼翼地将阮仪抱回到主卧的床上,再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了被子。
女人睡得很沉。
而睡得沉的人,通常都没什么烦心事。
希望她,亦是如此。
……
阮仪头天睡得早,次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这一回迎接她的,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阮仪……]
001号的虚像悬浮在半空中,是一坨麻团状的白色透明物,手掌大小,蓝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睁得极大,正幽怨不已地望着她。
挺可爱的。
阮仪一时之间也没那么讨厌它了。
“什么事?”阮仪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走到卫生间里洗洗漱漱。
001号随她飘进了卫生间,语气呈游离状:[阮仪,你知不知道,贺南灼主动要求和杜泽停止合作了,停止合作了……这可是文章后半段的主线,现在已经崩得不成样子了……]
阮仪边涂抹护肤品边说:“我知道啊,昨天我也在现场。不过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明明已经打算和她们和解了,谁晓得贺南灼突然来了这么一手,与我无关。”
她补了层水,又笑着说:“要不你们去给贺南灼也绑一个系统?”
001号:[怎么可能……贺南灼又不属于入侵灵魂。]
换而言之,她是。
那她可真是够倒霉的。
阮仪哂了哂,走到衣柜前挑衣服,001号转而挡在了她面前:[阮仪,不用瞒我了,虽然系统查不出来,可我知道是你。阮仪,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走剧情吗?]
说着说着,半空中的小麻团掉了几颗眼泪:[自从你到了这儿以后,我的工资、年终奖全被扣得干干净净。几年了,好不容易趁你不再惹事去休个年假,又被中途召了回来。阮仪,你放过我吧,我快吃不起饭了。]
放过它?
阮仪心中嗤笑。
那谁又来放过自己?
阮仪冷冷盯着眼前的小麻团:[001号,难道你真的觉得林甜甜配当一个女主角?杜泽那样三心二意的人也能称得上是个男主角?]
小麻团眨巴眨巴眼睛:[主角有什么配不配的,这就是你们的人生啊,所有人的际遇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确定死了。对我们而言,也不过就是一道道既定程序而已。]
阮仪扯了扯唇角。
001号虽然会感到饿,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人的情绪,正巧阮仪也不想有。阮仪转过身,不想继续跟它聊些废话。
小麻团又追上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喜欢林甜甜,说实话,我对林甜甜也没什么好感。所以这次联系你之前,我已经提前跟领导们申请好了,将后面有关你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剧情全部删除,只保留了两场必要的剧情。]
两场……
阮仪的脚步稍稍顿住。
小麻团见状赶紧补充道:[之后两场剧情结束,你就彻底自由了。届时我会送你去其他世界当主角,雍容华贵的公主、粉丝万千的影后、家缠万贯的千金大小姐,到了那边后,随你胡乱折腾……怎样?]
送她去当主角?
阮仪挑眉看向了小麻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