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带着神位降生,我便住在仙界,一直到周堰合道,都没离开这里。
我的名字是涂成起的,也是他把我从【浮梦林】带到天都殿。
我问过涂成,为什么,要为我起名,离纠。
他的回答让我很错愕。
他说,曾经有一位神女,身殒前夕许愿,若有来生,离别一切纠缠与纠结。
这听上去跟我没什么关系。
但我好奇的是,仙界的人也会相信轮回转世吗?
神的转世,还和以前一样吗?
涂成没有回答。
我虽是一堆神仙中地位最特殊,本事也不算小的那个,但管理的差事,时常为人看轻。
离纠?酒神?
或许剑与酒之间真的有特殊的缘份。我交了一个朋友,他叫袁景明。
初见他时,我变作青花谷内一朵桃花,躲在树上偷懒不去群仙的宴会。
恰好遇到另一个偷懒的人。
他一眼从千万朵桃花中识破我,笑着把我摘下,放在桌上。
我变作真身,光着脚坐在石桌上,打招呼道:“这位,喝酒吗?”
“只能以茶代酒。”
袁景明不喝酒。
这让我很没面子。回去之后,我潜心酿造了好几种口味的美酒,送到青花谷,用以诱惑袁景明。
可他仿佛铁了心要与我作对,永远以茶代酒,不紧不慢。
这样一个温和优雅的男人,面对欲界群魔时,展现出的勇猛与实力,着实把我震惊了一把。
在此之前,我早听说过他的大名,玉慎剑尊袁景明,涂成的左膀右臂,在仙魔两界都大名鼎鼎。
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是这个样子的。
我原以为,他会像涂成。
那日我和他在魔界闲逛,撞上欲界十七天某个吞噬仙灵的魔头,他直接唤出玉慎剑,将对方诛杀,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没有血迹,只有仿佛梦一场的破碎,然后他坐下,擦剑,接着以茶代酒。
我喝酒,他喝茶,跟在青花谷一样,根本没把那些魔头当回事。
直到第慎出现。
我想从我们踏进魔界开始,第慎就感应到了。
那时的第慎,衣袍不甚华丽,甚至毫不起眼,气质也与如今差距极大,面容冰冷,自动隔绝魔界其他人。
他当时是欲界三十七天主人,刚刚摆脱低级恶魔的劣性。
第慎在我们身边坐下,同样要了一壶茶。
袁景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或者说,他身上的那串佛珠。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发现第慎的真实身份。
“魔界,居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袁景明对第慎说。
第慎回看他,道:“魔界有些东西,你更没有见过。不过此物,倒不是出自魔界。”
“哦?可否告知?”
“不可。”第慎突然露出一抹冷笑,重重放下杯子,走开。
袁景明笑笑,并不在意。
但他后来和我说道:“当年我飞升之际,似要进入魔界,冥冥之中,有人帮我关上魔界之门,于是我便自己开辟道路前往仙界了,后来方知,凡界与仙界的通道早已毁去。”
“这跟那人有什么关系?”
我不解。
袁景明喃喃道:“飞升前后,我做一个梦,做了很久,梦里,木鱼声,满屋子的烛火,有人握着那串佛珠,嘴里低念佛咒,但他又不专心,指头在地上不自觉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谁?”
“貌似是,第慎,二字。”
我和袁景明都沉默了。
若那人真是第慎,我们莫非要真和那位欲界三十七天主人牵扯上?
袁景明的修炼路途非常顺利,他无欲无求,清静自在,不被外物干扰,故年纪轻轻飞升成功,且在上界闯出名号。
他唯一的疑惑,便是自己的梦,那串佛珠,还有佛珠的主人。
他最终还是找上了第慎,直接去的三十七天。
彼时两界休战,他于天宫无所事事,便干脆赖在第慎的宫殿里,怎么撵都不走。
这事若让今天那群人知道,准要惊掉下巴。
我曾劝他,仙魔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多半无疾而终。
袁景明反复和我解释,“第慎不会害我。”
这句倒没错。
第慎虽对他反反复复,时而冷淡,时而主动,总之没有对付过他。
不久,或是听到风声涂成将我们召回,命我们留守青花谷。
第慎送了一盆花过来,名为【千姿万苦】。
如今想来,那花的名字,一如他的心境。
袁景明养了这盆花,一万年,最终化作【留魂木】,送给他的转世人。
我不愿相信这件事。
“你怎么可能未来会转世?”
转世,多半是身殒了。
有什么情况能让袁景明身殒呢?
“他叫周堰,很喜欢你的酒。”
“想办法留下,你不能转世,我也不需要一个喜欢我的酒的朋友,我需要你留下!”
“离纠……天命之事,顺其自然吧。”
袁景明一向尊崇天道,他修【造化往生道】,讲求顺应法则,顺势而为。
我不喜欢拘束在条条框框中,所以执意改变未来。
“我不信,你一直待在青花谷里,也会遭遇不测。”
“我答应第慎,会回去找他。”
我们两个之间的氛围陡然肃穆起来。
我红着眼,带了一丝哭腔。
“那我呢?”
我必须要眼睁睁看着朋友去死吗?
“我不会拖累你。”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有些激动,右手扶墙,垂头低落许久,才补了一句,“算了,你既然已经决定,后事……且看天道如何安排吧。”
袁景明声音充满愧疚,“对不起。”
我知道他只是表达对朋友的歉意。
一朝仙魔之间再起争斗,魔尊曾曦的胃口太大,竟想占据天地神宆,吸取天地间力量。
看守神穹的袁景明只能奉命出征,带着天兵天将,众神仙,前往两界边,与魔界斗个天翻地覆。
我当时并不理解,我不知道为什么景明要冲在最前面。
直到周堰合道,方知他也是天道的一个分/身,根源即在天地神宆。从对方将目标定到此处,他便被拉上战车,毫无退路。
这场战争让我同时失去了养父和挚友。前者是因为他的卑鄙无耻与自私,后者是因为早有预料的死亡。除了死去的原因。
在那之后我没再见过涂成,准确来说,是仙帝涂成,他坠魔后在欲界的诸多成就,我也没有兴趣了解。
在其他神仙眼中我是很倒霉的,同时失去两个靠山,还要被穆诃针对。
事实上,不管哪一任仙帝,都爱喝我酿的酒。故我除了没被针对,还得了一座金灿灿的红曲宫。尽管,这意味着,我需要从天都殿搬出来。反正我从来不喜欢天都殿。
穆诃是一个很幽默的神仙,是那种说不出的幽默。
同时他很能说,每次摇光与他对话,纵使占理,也说不过他,只能憋一肚子气。
摇光君是仙界最好看的神仙。即使加上我对袁景明的多层欣赏,也不得不承认,摇光君在此方面要更胜一筹。
所以穆诃对他动了色心,所以穆诃死了。
你若问我有什么关联?大致过程是穆诃动色心,摇光君拒绝,两人纠纠缠缠几十万年,被欲界埋伏包围,穆诃以身挡阵法,送摇光君回仙界,自己被打回原形,身陨道消,消失在天地间,无复轮回。
穆诃的原形是一条很顽皮的紫色天龙。
浮黎抓住机会,登上宝座。
我厌烦了此时的天都殿,躲在自己的红曲宫,几万年拒绝出门。
浮黎很恼火,却无可奈何,他根基不稳。
众仙没想到,作为仙界前太子的我,没被穆诃铲除,反而把祸患移到了摇光君身上。
浮黎做的很绝。
先是强行把摇光与水官凑成一对,后面摇光当场拒婚,就找到借口把他发配凡间,眼不见心不烦。
曾经的旧友一个个都走了。
我闲得无聊,找到司命,让他拿给我【轮回册】,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后事,是怎样安排的。
看罢,除却前面一部分被人抹去的,全是今生一些琐碎,无前世,无后世。倒是提了一句,我以后会遇见一良人,可惜有缘无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什么狗屁东西!
我把【轮回册】甩给司命,自己一副不信邪的样子,走出天府宫。
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轻天道安排的宿命。
见到余箫的时候,他正站在青花谷断崖边吹奏自己的青莲箫。眉目熟悉,一身青衣,长袖贯风,箫声悠扬。
“你怎么找到此地的?”
我靠在崖下一角,勾起唇角,把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余萧从崖上跳下来,来到我身边,微笑着答道:“昨夜剑尊入梦告知。”
“你就是周堰?”
“我叫余箫。”他介绍自己,“阁下是?”
“离纠。”
我扔给他一壶酒,他看着我,愣了一刻,收下,并不当面喝完。
“听闻酒神向来不出红曲宫……”
“哪里是不出红曲宫,只要见不到浮黎的地方,我都可以出来。”
“……酒神真是潇洒不羁。”
我再度打量他,看得他表情疑惑起来。
我真实感受到,袁景明已经永远消失了,我的朋友不会回来了。
眼前这个人,和袁景明完全不同。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余萧抱拳垂腰,“听闻酒神离纠是仙界最熟悉玉慎剑尊的神仙……”
余萧说他最近才知道自己和袁景明的关系,纠结之下,决定了解从前。
我将自己知道的,尽数说给他听,但故意略去第慎的部分。彼时第慎已经除去曾曦,坐上魔尊的宝座,他与袁景明的旧事,算是仙界秘闻之一。
“剑尊真是我所不能及之人。”余箫感慨道。“可惜气运不定,身陨入轮回。”
不过,要是袁景明气运太好,也就不会诞生余箫了。
余箫有个朋友,叫陆奉,当时还未成为真武帝君,在浮黎手下做事,统领十几个天将。他们两个总是成双出入天都殿。
既然浮黎没有向众仙公布余箫的前世真身,他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箫君,散仙模样。只是,原先不知前世之事,他可以逍遥,可以无所顾忌与朋友交往,知晓之内,心里有了疙瘩,总是过不去袁景明那道坎,便愈加寡言少语,箫声中透着无边寂寞,困顿。
他从不和陆奉说这些,但会和我说。
很多次,他喝醉了,红着脸问我,最近诸事,若是袁景明,会怎样做?
我答,他是他,你是你,不必被别人拘束。
余箫喃喃道,我永远在他背影之后,又怎么不被拘束?
我觉得这人真可怜。
又因他并不是真正的袁景明,于我而言,反倒于心中没有顾忌。
我又找上司命,把上次轻视的部分仔细再看一遍,什么流水无情,说得太缥缈,我又岂是死缠烂打之徒?翻看前面的部分时,那被抹去的部分,一块空白,我好奇心上来,从司命那里偷来复原的朱砂笔,将原来的字迹描好。
看罢,愣在原地。
回去,此后再见到余箫,总不免想到涂成。
从前涂成见我,与我心思一样吗?
或许,正像我发现余箫并不是袁景明,涂成也发现,我不是他喜欢的那位神女。
转世一说,还是在个人眼中。
故有人执着寻找一个魂灵的不同时刻,也有人全然放弃,其实前者,未必是不了解的,但情感太深,羁绊太深,实在割舍不下,左右都是痛苦。
直到余箫分裂成孽朝歌,我也没有和他说,自己曾经已经打算挖开【浮梦林】中那坛【贪欢】,那酒埋在我诞生的树枝下,埋了数万年。
我很少见到孽朝歌,虽说他相貌和余箫完全一样,我知道,就像余箫不是袁景明,他也不是余箫。
我猜到余箫心中的苦恼与痛苦,但没想到有那么强,最终这一部分不甘化为欲界七十三天主人,孽朝歌。
于是我又发现,他们也是相像的。
不论是袁景明,余箫,还是孽朝歌,都深爱着第慎。故此孽朝歌诞生。
难道这是他们魂灵的本能吗?我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余箫怎样认识第慎。
浮黎将孽朝歌的诞生,视为仙界最大耻辱之一。他亲手为欲界培养了一个强大的恶魔,他感到无比恶心,但他又没办法立刻除去孽朝歌。
我和他一起把余箫的另一部分魂魄送入地府,送入轮回。
这部分魂魄承受了孽朝歌的罪恶,他所赋予的躯体丧失仙缘,永远没办法回到仙界。
这一世也的确是这样的。
但其实并不算久,周堰回来了,还带着【造化往生道】,带着合道的宿命。
我的朋友周堰。
他问我,“你认识的袁景明,到底是什么样?为什么,为什么,仙界的人,要么怕他,要么恨他,不见几个喜欢他的······当然,除了你······”
我回答道:““你是你,不必背负前世恩情孽债,别人怎么想,与我们有何干系?”
他笑着说我讲得对。
周堰醉倒,他的醉话只有两个字,吊在嘴边,声音很轻:
“牧其······”
分/身终究要回归。
周堰与孽朝歌融合后合道,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袁景明的转世人。
我想周堰一定很喜欢他口中的那个人。
他在地府不断重生寻求完美刻像时,浮黎问我,“周堰转世了吗?”
我答道:“还在转世。”
我学周堰漫步天河外,捧起一把如流沙般的星辰,凑到鼻尖。
这是新的法则,这里的星辰的味道,都是【和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