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顺流东去,经洞庭,沿江入豫州,比来时快了许多,未有半月,便已弃船乘车,到大别山麓附近。
自那夜后,郗翰之也不知是否刻意避着,一下变得十分忙碌。
在船上时,每日从早至晚都在舱房中,不是与心腹部将一同商议接下来的部署,便是执笔书信,遥掌豫州军政,下船后,更是每日间消息往来不断。
然每日深夜回屋,阿绮都已睡了,他仍与她同眠,偶尔趁她睡熟了,更会悄悄搂她入怀,至第二日清晨,又趁她醒来前,早早离去。
二人间的那层窗户纸既已捅破,阿绮见他未有过分强迫,无度索求,遂也不再执意抗拒,只是仍如从前一样不假辞色,冷眼相待。
数日后,终至寿春。
刺史府中,刘夫人已有两月未见儿子,自是想念不已,早早便领着红夫一同在屋里等着,一听说儿子归来,更是亲自拄着拐往门边去迎。
然二人等了半晌,远远的终于见廊下有人行来,却只阿绮一人。
刘夫人面上慈和的笑顿时僵住了,一双浑浊的眼四下看了又看,确认未见郗翰之身影,隐隐露出失望神色,只得引阿绮一人进屋,悻悻道:“儿媳来了。”
她面上虽还留着几分勉强笑意,可与阿绮离去前的热络温和相比,已然多了些生涩。
阿绮自然也察觉了刘夫人态度的变化。
她只侧目望一眼一旁的红夫,便神色如常地冲刘夫人行礼问候,知她盼着郗翰之归来,遂道:“方才衙署中来人,将郎君请走了,大约傍晚时才会归来。”
一旁跟随而来的仆从亦回道:“正是,方才郎君特遣仆来向老夫人陪不是,实在是因衙署中有些急事,才未归来先看一看老夫人,傍晚时定会回来,亲自陪着老夫人用晡食。”
刘夫人闻言,这才彻底开颜,连连道好,命那仆从退下后,方又转向阿绮。
她似也意识到方才的态度不妥,遂缓下神色,略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又道:“儿媳此去,数月未见,我竟有几分不习惯了。你堂姐可一切都好?”
阿绮一一应承着,提起堂姐,唇边不免也带了笑意,点头道:“阿姊一切都好,不久前才生了一子,眼下正修养着。”
一听说生子,刘夫人亦跟着眉眼笑开,道:“你堂姐是个有福气的,头一胎便生了儿子,往后再要生养,也能更顺些,不枉你这样远地赶去看她。”
说着,望向一旁始终未出言的红夫:“你当日也是一样,顺顺利利地便生了田儿。”
提及幼子,红夫笑着的面上闪过一瞬僵硬,紧接着,便作羞涩状垂眸,状似不经意望向阿绮,道:“老夫人快别说我,说起来,表兄与表嫂成婚也有些时候了,兴许过不了多久,老夫人便可抱上孙子了。”
刘夫人一听,心中一动,忙望向阿绮:“细算下来,你与翰之成婚已近二载,便是咱们到寿春,也已近一年,先前翰之忙着战事,在府中的时日不多,倒是此番你往宁州去,你二人朝夕相处着——”她说到此处,将声音压低了些,“你可有消息了?”
话音落下,一旁的红夫也下意识抬眸,紧张地望过来。
阿绮望着刘夫人满怀期盼的眼神,默默垂首,摇了摇头。
红夫悄然舒了口气。
刘夫人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失望,然到底还顾念着儿媳的心情,拉着她手勉力安慰道:“莫急,我也不是催促你们,只是我想着翰之年岁也不小了,才略问一问。好在你还年轻,从前又金尊玉贵地养着,定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阿绮始终垂着头,望着握着她的那只枯瘦粗糙的手,沉默片刻,慢慢将手抽出。
“只怕要教婆母失望了,因母亲当年是早产,儿媳自小体寒,恐怕难生养。”
……
因才是正月里,天暗得很早,郗翰之傍晚自衙署归去,到府中时,天已全黑了。
仆从们正点灯,见他归来纷纷躬身行礼。
他才自弋阳处理了些事归来,又令心腹部将们这两日加紧练兵,随时准备出征,此时归来,想起要见到阔别多时的母亲,心中柔软,素来坚毅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暖色,看得仆从们也不由笑起来。
然他这一份难得的温和,却在见到面色有异的刘夫人时,一下消失了。
屋中,刘夫人与往日一般,早早将饭食都备好,等着他归来。
可她仿佛怀着心事一般,连他进屋都未曾察觉,只兀自盯着饭食间袅袅升起的热气发愣。
“母亲?”郗翰之不由蹙眉,行到近前,出声提醒。
刘夫人听这一声唤,这才回神,忙挤出几分笑容,拉着他坐下,亲手替他盛饭,道:“翰之归来了,忙了一日,又是赶路又是处理公务,定饿了吧,快吃吧。”
郗翰之双手捧着接过,又提刘夫人盛了些。二人心不在焉地吃了,他方问:“母亲,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夫人召了婢子来将碗盘收拾走,又将旁人遣退,方轻叹一声,满目担忧,道:“翰之,我今日才得知,儿媳她——她似是不大能生养的,你可知晓?”
郗翰之面色渐渐沉了,沉默半晌,问:“母亲如何知晓?”
刘夫人见他面色不愉,忙将白日情形说了一遍,道:“你莫怪我多话,实在是无意间得知的,若非红夫恰提了一句,只怕我还未必知晓。她倒是个坦率的孩子,不曾隐瞒,竟是全都告诉我了。但这要如何是好呀?”
郗翰之心底苦笑。
阿绮哪里只是坦率?她是根本不在乎此事。
只是这样的话,绝不能告诉母亲。
他只故作轻松道:“母亲别急,她虽是这么说的,实则却并没有这样严重,大约是怕母亲期待太高,日后着急,才如此说。她只是稍有体寒之症,这么多年都有药石养着,已好了许多,并无大碍。儿子亦怜惜她,顾念着她年纪仍小,不急着此时便要生养,再过一年半载,也无妨的。”
他此话并非全是虚言,当日他问阿绮身边婢子时,虽道她的确有体寒之症,却未言及会难生养,此事从来都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辞罢了。
况且,他始终记得,前世她之所以两年未有所出,亦另有隐情,只是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刘夫人听他这样说,方有些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你莫为了教我宽慰,来诓骗我。”
郗翰之笃定道:“儿子不敢欺骗母亲。母亲且想想,民间贫苦人家那样多的女子,甫一出生,便吃不饱穿不暖,至六七岁时,便随着父母或在田间劳作,或在家中织洗,一年里浸在雨里雪里的日子甚多,她们无上好的药材与厚实的衣物,即便都是足月所生,恐也多有寒症,她们嫁人后,尚能生养,如阿绮那般的,一切供养皆是最上等,又如何不能?”
刘夫人愣了愣,仔细想了想,只觉有几分道理。
郗翰之见她暂且信了六七分,遂不再多说,只嘱咐道:“母亲平日在府中,也莫与阿绮多提此事,免得教她伤心,其余的事,交给儿子便好。”
刘夫人点头应下。
郗翰之想起近来所忙之事,又歉然道:“母亲,这两日我收到了蜀地的消息,如今时机已成熟,大约再有几日,便又要出征了,不能长伴母亲左右,是儿子不孝。”
刘夫人虽也盼着儿子常在身边,可也不愿阻儿子的前程,只摇头道:“胡说,翰之从来都是最孝顺的孩子。母亲留在府里,每日吃得好,穿得好,已是佛祖恩赐了,再不敢有别的奢念,唯盼我儿来去平安。”
郗翰之微微躬身,烛火照亮他半张面孔,看来十分恭敬而笃定:“母亲放心,儿子行事,从来谨慎,皆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方一击而中,绝不会有差。”
刘夫人连连点头,母子二人又说了些话方休。
郗翰之自母亲屋中离去后,并未回房,却是先往书房中去,召来刘澍恩,问:“可去问清了,这数月里,府中可发现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刘澍恩知他要问起,归来后,未随他往衙署去,先将事办妥了,此刻早已了然于心,答道:“府中人进出,并未见可疑的,这些时日来,往来的书信,除了老夫人与郎君外,便只有陈娘子往娘家送的信。昨日建康宫中,有陛下送给夫人的信,信中内容已抄录在此。”
他自袖中取出缣帛递上:“信已送至夫人手中,夫人并未有回信送出。”
郗翰之接过匆匆阅览。
信中不过是说了些近来建康风物,并无其他重要的事,只尾处略表了思念与盼回信之意,令他心中稍有不悦。
他冷哼一声,将缣帛燃尽,又问:“继续盯着。可还有事?”
刘澍恩点头,的确还有一件事:“使君可记得,数月前,曾有宫中内侍,奉陛下之命,给夫人送了些青梅酒来?”
郗翰之愣了愣,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
刘澍恩接着低声道:“那些内侍,那日离去后,便启程回建康去了,然我照使君的意思,多了分谨慎,命人一路跟着,方发现其中几人,行至半道,竟是悄悄留下,待过了几日后,又折回寿春来了,此刻正寻了处民居暂留。”
话音落下,郗翰之不禁冷笑一声。
天子果然存着别的心思,借送酒的机会,教人暗中留在此处,想来日后潜在姑孰广济寺的人,便也是这些了。
“可见他们与府中人有接触?”
刘澍恩摇头:“不曾。”
郗翰之眼眸眯起,盯着燃缣帛残留的灰烬,道:“时候到了,方会露出马脚。”
刘澍恩躬身应:“我会再命人时刻紧盯着,再有异动,即刻回报使君,”
说罢,拱手便要退去。
郗翰之闻言只“唔”了声,仍兀自沉思着。
然便在刘澍恩快要退至门边时,他脑中却似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等等!”
刘澍恩站住,回身问:“使君还有何吩咐?”
“你说,先前天子赠的青梅酒,夫人可饮过?”
刘澍恩蹙眉想了想,摇头道:“使君恕罪,此事我并不知晓,只记得初送来时,未见夫人饮过,只留在库房中,后来如何,未再留意。”
郗翰之心中动了动,沉吟道:“你教人悄悄地去库房中取些出来,寻个高明些的医家看看,是否有不妥。记得——莫教任何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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