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二年,五月初夏，正是江南梅子初黄，阴雨纷纷之际。
郗翰之称帝建宋已近一年。
这一年里,他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一面忙着巩固北方城防,促当地胡人与汉人融为一体，一面在朝中继续悄然削弱前朝存留下来的士族与宗室的权力，以防再现权臣乱政之相。
泱泱大国叫诸他手，虽还未曾全然改头换面,盛世太平,却已有日渐强盛之端倪。
身为天子,于国事上从不大意,令人称道，于家事上,亦令天下人刮目相看。
眼下人人皆知，新帝自寒门而起，只娶了曾经享誉天下的崔大司马之独女为妻，再无其他姬妾,及至登基称帝,入主建康宫中，面对偌大宫廷，亦未广纳后宫，除册发妻为后外,再无嫔妃。
初时，众人只道天子初登基，尚未有心思广纳后宫，待一切步入正轨，自当遵从先例。
然直到近来，朝中有臣子上奏提出此事后，新帝却毫不掩饰，直言拒绝。
众臣不知其何意，却听新帝道：“妻妾贵不在多，而在同甘共苦，互知冷暖。皇后于朕微时便下嫁，至今数载，时时陪伴在侧，提醒朕过往艰辛，今日不易。如此足矣，又何需旁人？朕非贪欲之人，此事勿再多提。”
此言既出，原本欲将自家女郎送入宫中的朝臣们纷纷噤声。
皇帝已将纳妃称作“贪欲”，旁人哪里还敢置喙？
此事暂算揭过，帝后感情甚笃，已人尽皆知。
消息辗转传入阿绮耳中时，她正带着念念与汤饼一同在庭中散步玩耍。
今年仿佛是天公作美，连黄梅雨季都少了许多潮湿，每日的雨细蒙蒙的，只下半个时辰便停了，往年常易水灾泛滥的地方，今年大多未有灾情。
譬如眼下，气温仍是雨过后的凉爽，阳光便已自云层中透出，将湿润的软泥照得透出一阵青草芬芳。
念念如今已两岁有余，说话、走路、奔跑都已十分利索。
此刻她穿了一身心爱的翠色衣裙，由胡娘子和翠微带着，正与汤饼一同在树荫下闹腾。
阿绮执了把团扇轻轻摇着，听一旁的戚娘转述郗翰之对朝臣们说的话时，微微一顿，随即克制不住地笑开，心中也涌起甜意来。
戚娘望着她，知她如今过得甚好，遂也笑道：“陛下待殿下甚好，大司马和公主该是放心了。”
提起父母，阿绮微微一怔，将目光移向一旁粉粉白白的小女娃。
如今她也已为人|妻，为人母了，越发能体会从前父母的心境。
“又到五月了……”
她望一眼放晴的天空，渐渐想起该去梅岭了。
……
午后，郗翰之将政事处理毕后，便匆匆往西殿而来。
如今他居西殿，因宫中本无嫔妃，自也与阿绮同吃同住，宛如寻常百姓之家。
殿中，阿绮才替念念将方才玩耍时弄脏的衣裙换下，穿上件素净些的，此刻坐在桌边正要用饭。
念念一见父亲回来了，忙自母亲怀里起来，蹬着小短腿便跑到坐榻边上，冲父亲挥了挥小手，又转了个圈，奶声奶气道：“父亲回来啦！母亲给念念换了新裙子！”
小女娃生得有三分肖似母亲，又格外爱俏，看得郗翰之心中又软又甜，佯装认真地蹲下|身来，仔细地打量一番，才抱起女儿，在她骄傲的眼神中笑道：“好看，我家小公主怎样都好看！”
念念听了父亲的话，十分满意，粉嫩嫩的小肉手掰住他的脸，大大的亲了一下，便又扭过头挣扎着要母亲抱。
郗翰之无奈，将她送回阿绮怀里，又顺势俯身去摸摸阿绮面颊，紧挨着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一块胡饼吃了一口，道：“今日怎这样早便去叫我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方才朝会散后，他又留下七八位大臣，在殿中议事数个时辰方休。
本想着是否要再多看些奏报，便见殿外有自西殿而来的宫人，似在问守在外的内侍，陛下何时歇息。
他见状，也不急着看奏报了，只将才摊开的缣帛又合上，便先回来了。
阿绮抿唇笑了笑，捻了一小块胡饼塞到一旁眼巴巴望着的念念口中，道：“倒没别的，只是想着又到五月了，该往梅岭去一趟，不知郎君何时有空罢了。”
郗翰之一怔，这才想起今日正是她父亲的忌日。他自登基后，便总想着要陪她往梅岭去一趟，只是一直为政事牵绊，方拖到如今。
他忙将胡饼放下，道：“是该去了，我今日便有空，这便能去。”
今年雨季虽未见水灾，到底也不能大意。近来他常忧心各地防汛之事，忙碌不已，这才有些疏忽了。
阿绮看着他紧张的模样，仿佛生怕她不悦似的，不由失笑，重新又将那块胡饼递给他，还亲手替他盛了碗羹：“郎君莫急，咱们用过饭再去也不晚。”
一家三口遂又吃了些饭食，又往太后宫中去过一趟，这才更衣往梅岭去。
车马侍从等，阿绮早已命人备好了。虽是帝后携公主出行，可二人都非喜铺张奢费的，是以这一路格外简朴，只一辆略宽敞的长檐车，并数十个随行宫人与侍卫。
念念难得能同父母一起出行在外，一路都兴奋得很，时不时要伸出脑袋去看车外景致，听到街巷间的声音，也定要望过去看一看，更不停地问些天真的话来。
郗翰之无奈地望着女儿好奇的模样，时常不知如何作答，可又不愿教女儿失望，只得耐着性子绞尽脑汁地作答，遇上是在说不出的，便求助似的转向阿绮。
阿绮始终笑望着父女俩，偶尔在女儿将夫君问得哑口无言时，便出言解围两句。
这是这一年来，一家人头一回相伴出行。
途中下了阵细蒙蒙的小雨，然未有半个时辰便停了，待到梅岭时，天已又放晴了。
守墓的鲁任早已带了仆从们在坡下迎候，一见车架近，忙要俯首下拜。
郗翰之先下车去，见状忙叫人将他扶起，笑道：“鲁叔已年迈，不必多礼，快去歇一歇吧，且由我等自去祭奠便好。”
此时阿绮也已带着念念下车来，鲁任见状，忙又要拜。
阿绮亦笑令他起，又带着念念唤他为“大公”，十分尊敬。
鲁任感喟，忙称不敢，见此三人如此融洽，与五年前那次来时的疏离冷漠已截然不同，欣慰不已，连连拱手道：“仆有生之年能得见天下渐归一统，战事日益平息，已十分感怀，如今再知陛下与皇后殿下如此和睦，实在是——欣慰难当，唯愿大司马与大长公主亦能安心了。”
提及亡父与亡母，阿绮双眸渐湿，喉间微哽，道：“鲁叔放心，今日我便是来告慰父母的。”
二人遂带着念念一同沿缓坡上行。
道边草木葱茏，偶有蛙叫蝉鸣。
念念不必人抱着，自下地来，蹬着两条小短腿欢快地朝坡上奔去。
阿绮欲紧随其后，却被郗翰之握住了手。
他挥手示意两个腿脚快些的婢子一前一后护着女儿，自己则与妻子十指交缠，一道慢慢行在软泥路上。
“让念念自己玩一会儿吧，她难得有机会到郊外来。”
阿绮遂不再多管，只在后远远望着女儿。
她将出行前系在腰间的囊袋晃了晃，道：“我将郎君当日赠我的那一抔黄土带来了。”
郗翰之笑了笑，道：“方才在车中时我便看到了，一会儿咱们一同撒在岳丈与岳母的墓前吧。”
片刻后，行至祭奠处，由随行宫人将事先备好的祭品等都放妥，二人分别拜过，又将那抔黄土撒下后，便将念念唤来。
念念正在草木边追着一只彩蝶，听见父母唤，方依依不舍地转身奔去。
小女娃因兴奋的跑动，双颊粉红，气喘吁吁，额角的碎发也都贴到了面上。
阿绮蹲下|身来替她理了理衣衫与发丝，亲自牵着她到跪拜处：“这是外祖父与外祖母，念念也同父亲与母亲一样，拜一拜吧。”
念念眨眨眼，望着母亲，目光困惑：“什么是外祖父和外祖母？”
阿绮揉了揉她圆圆的小脸蛋，解释道：“念念有双亲，母亲也有，外祖父与外祖母便是母亲的双亲。”
念念认真地点头，突然望向郗翰之：“父亲也喊祖母作‘母亲’！”
郗翰之抚掌笑了，点头道：“不错，所以外祖父与外祖母都是念念的长辈，咱们要好好行礼。”
说罢，他行至孩子另一侧，带着她慢慢行礼。
念念跟着弯腰，又手脚并用地起来，四下张望，忽而压低声道：“可是我怎么没看见外祖父与外祖母呀？”
阿绮将她的衣裙抚整齐，闻言柔声道：“因为他们都已不在了。不过，念念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念念，方才的拜礼，他们都已知晓啦！”
说完，阿绮心中忽而觉得平静了。
从前提起父母时，她总会有几分伤感，可方才同女儿说了这些，却一下子觉得平和释然了。
“哦。”念念点点头，目光又被一旁草丛间的翩翩彩蝶吸引住，“我要去扑蝶！”
阿绮看一眼那处，见是一片宽阔平地，青草生得也不高，遂点头答应了：“叫父亲去帮你捉一只吧。”
念念依言向父亲伸出小手。
郗翰之知阿绮大约是想单独同父母说说话，遂也不多问，只牵起女儿，带着她往那处芳草地去。
若是过去，他见阿绮将自己支开，定会紧张疑心，生恐她心中不满，与他离心。
如今不同了，他愿意全然信任她，不再有半分猜疑。
日光下，芳草地间开出几丛斑斓鲜花。
郗翰之接过宫人手中补蝶的网，替女儿兜住一只粉蝶后，又顺手摘了两束鲜花，替妻女编两个花环。
父女二个一个坐着编花环，一个俯身看着网中扑扇翅膀的粉蝶，恬静而温馨。
阿绮远远望了二人片刻后，将身边宫人遣远些，方转身面对父母墓碑，自袖中取出一块叠好的缣帛。
那缣帛虽然齐整，看得出保管得细心，可略微泛黄的色泽仍是显出其已有些旧了。
她跪在墓前，喃喃道：“父亲，母亲，那时我与郎君的前尘旧梦，定是你们想要见女儿与他过得好，才苦心提醒，对不对？幸好我们都知晓了那些事，才能走到今日。这是他当日为令我放心才留下的，如今我想我已不需要了。”
她将那块缣帛捧起，靠近燃烧的烛火边，望着明黄火苗舔上布料，眼角也跟着温热。
“如今他待我很好，待念念也很好，女儿在此，一切都好，盼勿念……”
火苗将缣帛燃作灰烬，一点点飘散在空气中。
阿绮对着墓又磕了三个头。
身后芳草地上，念念好奇地仰着脸看郗翰之：“父亲，你的眼眶怎么红了，是不是要哭了呀？”
郗翰之将目光自不远处正跪在墓前的妻子身上移开，仰面望着已然乌云散去的碧空，眨了眨眼，冲女儿道：“没有，父亲方才被风沙迷了眼。”
念念听罢，忙放下手中的网兜，蹬着小腿跑到近前，捧着他的脸鼓起小嘴用力吹了吹，道：“我给父亲呼呼就不难受了！”
郗翰之听着女儿天真娇憨的话语，不由失笑，伸手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忍下心中的甜与酸，笑着点头道：“嗯，已经不难受了。”
实则哪里是被风沙迷了眼？
只是他方才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阿绮悄悄烧的东西。
那块陈旧泛黄的缣帛，四边被卷起以细密针脚封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那是当年他为将已怀有身孕，却仍执意离去的她自鄱阳带回寿春，而亲手签下，以教她放心的和离书。
她已亲手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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