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喜讯(一)

永宁五年,平静了许久的建康宫中,忽而迎来了天大的喜讯——

自诞下会稽公主后,便始终未曾生养的皇后殿下,又有身孕了!

消息自西殿传至郗翰之耳中时,他正在前朝与数个近臣一同商议整顿户籍之事,才将细枝末节定下,正欲留这数人在宫中一同用过饭食后再离去,便听西殿来的内侍报了此事。

他一时诧异,仿佛未能听懂那内侍的话。

倒是一旁的几位近臣闻言,纷纷喜出望外,上前拜道:“恭喜陛下与皇后殿下!”

他们这位陛下素来执着,于开后宫纳妃一事上始终斥其为贪欲,不曾松口。

实则臣子们出言相劝,虽有人存着将自家女郎送入宫中的心思,可更多的,却是为国事着想。

皇后万般好,却至今只替陛下诞下一位公主。

陛下虽正值壮年,却不能不顾国本,唯早日有皇子方能令天下安。

奈何陛下在旁的军政大事上不曾含糊,却偏偏在此事上数年未曾动摇,反让众臣无可奈何,只得转而期盼皇后殿下能诞育皇子。

苦等数年,终于等来如此好消息,众人自然喜不自胜。

郗翰之呆呆坐在座上,愣了半晌,方在臣子们的注视下渐渐回神。

他面上未露笑意,却先转头问那内侍:“皇后今日怎会要请太医令来?”

臣子们一愣,不想陛下闻知喜讯,竟是如此反应。然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帝后情笃,陛下这是关心皇后殿下是否有不适。

那内侍也反应过来,忙躬身道:“方才皇后与公主自太后宫中问安归来后,似是觉近来时常疲倦嗜睡,公主关心,遂道该好好问诊,皇后这才请了太医令来。”

一旁其中一近臣忙道:“公主纯孝,是陛下与皇后殿下教导得好。”

郗翰之听罢,紧绷的面容终于缓和下来。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示赞同:“我儿虽年幼,却是懂得孝顺亲长的。”

话音落下,他肃着脸望向那几位臣子。

那几人皆深知陛下脾性,见状便懂陛下要赶回西殿去探望皇后,忙躬身道:“陛下忙碌,臣先告退。”

郗翰之已然起身,闻言却摆手,示意一旁内侍:“罢了,卿等辛劳,在殿中用食后再去吧。”

说罢,便先携着宫人内侍往西殿去。

待离了前朝,他方才还毫无表情的面上终于忍不住露出笑意来,坐在肩舆上时,兀自出神,一个不妨,竟嗤笑出声来。

随行在侧的内侍们见陛下如此,也不由得抿唇微笑,只是无人敢出声,生怕扰了陛下此刻的喜悦心绪。

好容易到了西殿,郗翰之忙下肩舆,还未进去,便听见内间寝房中传来女儿念念娇娇的声音:“念念想摸摸母亲的肚子。”

接着便是一声温柔的轻笑:“好好好,摸一摸,看看到时给念念添个阿弟还是阿妹呢?”

郗翰之忙放轻脚步,才进到寝房,便见已快六岁的女儿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想了想,道:“念念想要个小妹,可是——祖母说要个小郎君才好。”

说着,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重重点头:“那便要阿弟吧!念念要好好照顾他!”

阿绮才被宫人们搀扶着到床上歇息,正望着女儿掩唇轻笑,却忽然瞥见郗翰之,双眸不由亮了,起身便唤“郎君”。

那模样落在郗翰之眼中,竟还如当年所见那个初嫁的少女一般,娇俏又动人。

念念听到声响,也循声望去,一见父亲,立即起来提着小裙裾奔去,兴奋地呼道:“父亲,母亲要给念念生阿弟啦!”

郗翰之俯身将她抱起,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宠爱道:“是,多亏我家念念,才让母亲记得请太医令来。”

他说罢,带着女儿一同坐到床边,将忙着起身的阿绮又压着半躺了回去,掩住心底喜悦,佯装责备地望着她,不赞同道:“你呀,近来身子不好,竟也不知要请太医令来瞧,对自己怎如此疏忽?”

阿绮听他如此说,心中也有些羞赧。

她上月月事未至,他还曾问过一回,只是她从前也有过月信不准的时候,当时道会延医问诊,过后却忘了。

还是到今日,自太后宫中回来后,抬头见那耀目的阳光,走在道上略晕眩了片刻,被念念喊着要请太医令,这才诊了一次。

如此说来,的确是大意了。

她唇角微撇,眼巴巴望着郗翰之,软声道:“郎君,是我错了。”

念念一见母亲这模样,白胖胖的小圆脸立刻皱起来,严肃地望向父亲。

郗翰之本意不过是要妻子更爱惜自己,实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见母女两个如此模样,心早就软做一滩水,哪里还绷得住?

他一下笑出来,伸手便将妻子抱进怀里,垂首去亲了又亲,低声道:“你没错,是我错了才对。我没像念念一般督促着你请太医令来看,怪我。”

阿绮颊边显出酒窝,眉眼也温柔如水:“郎君可觉欣喜?”

“自然!”郗翰之将女儿放下,让乳母进来带她往隔壁屋中去,道,“这样的好事,怎能不欣喜?莫说是我,方才在前朝,嘉奉他们听说了,也乐不可支!”

想起方才那些人的模样,他心中便有种畅快感。

朝臣们整日盯着他的子嗣,时不时拿此事来暗示两句,他虽不在乎,有时却也觉得头疼。

只是他心里明白,这辈子本该没有子嗣命了,能有念念已是万幸,其他的他未敢奢求。直到今日,得知妻子又有了身孕,如何能不喜悦?

阿绮明白他的心思,面上笑意淡了些,轻叹一声,道:“方才郎君也听念念说了,母亲也想要我这胎能养个小郎君来,想必朝臣们更是如此。郎君这两年,因此事也压力颇大,若我这胎还是个女娃……”

眼下屋里的内侍宫人都已出去了,只余夫妻二人依偎在一处。

郗翰之知她心中的忐忑,遂抱着她好声安慰:“别想这个,若能是个小郎君,我自然是高兴的。若还是个女娃,我也定会像疼爱念念一样的疼她。都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如何会不喜?况且……能有孩子便已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了,若我往后当真后继无人,便从宗族中挑个好孩子来,也是一样的。”

实则他自登基后,便早暗自想过,若将来无子嗣该如何。

历代帝王中,也不乏如此情况,只要根基稳固,自宗族中择子过继便可,并不会引起乱局。

他父亲那一辈,虽是籍籍无名的小吏,亲近的宗亲们大多过得贫苦,然再是无名小辈,到底数代之前,也曾出过官至三公的,稍远一些的旁枝亲戚中,也有一些为官者,只是并非权臣高官罢了,如今借着他的天子之尊,已都得了爵位。

他拍拍她柔软细腻的面庞,温声安慰:“咱们都顺其自然,如今已过得这样舒心顺意,不必再样样强求,若旁人谁敢议论,只管由我来处置。”

阿绮伸手环住他腰际,将脸埋在他胸前,闻言闭目点头,又摇头:“郎君已为我挡住那样多的流言,若再有人议论,我也不怕,只管不听便是了。”

二人将此事说开,顿觉心意舒畅。

这数年来,二人日日相对,从来都是如此。许是都还记着过去那样深的误会,二人谁也不敢对对方有半分隐瞒,凡事总要说得明明白白,恨不能将心都剖开。

也正因如此,这几年里,二人几乎从未生过龃龉,但凡有意见不合处,总能心平气和地说开,于动怒前便先遏制住了。

……

阿绮自再度怀孕后,便每日被家人捧在手心中,就连才不到六岁的念念,都听了父亲与祖母的话,对母亲格外爱护。

念念性情活泼,平日好动,常跟着宫人在外玩耍,待玩累了,便提着小裙子扑到母亲怀里。

如今她已不敢了,每回带着满身汗冲母亲扑过去前,都会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咛,忙急急刹住脚步,站在离母亲三五步的地方,仰着脸认真道:“母亲肚里有阿弟,念念要当心!”

阿绮想弯腰抱抱女儿,可才靠近一步,念念便退后两步,满脸肃然道:“母亲怀着阿弟,不能抱念念!”

阿绮一愣,望着小小年纪便这样听话懂事的女儿,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失落。

须知孩子只有小的时候能抱,念念已快六岁了,再大些,便不能再抱了。

她着实有些不甘心。

正想上前给女儿解释,她怀第二胎,已不必如先前头一回那般仔细谨慎,只如常起居便好,却见女儿忽然眼前一亮,冲她身后一处挥手:“父亲来啦!”

阿绮忙转身望去,果然见身后不远的拐角处,郗翰之正信步行来。

他一走近便笑着俯身冲女儿道:“念念说得对,母亲不能抱!”

阿绮一愣,登时便知方才的情形他都已看到了。

“郎君,我如今不碍事,太医令也是如此说……”

她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嗫嚅地望着父女两个,不敢再言。

郗翰之佯作冷脸,摇头道:“不论如何,总不能疏忽大意。”

阿绮也知自己如此,会令他担心,遂讷讷点头。

可不论是第几回怀孕,孕期该有的反应却不会少。她此刻便心中有些闷堵,有说不出的委屈与失落。

郗翰之如今对她十分了解,立刻缓下面色,揽着她往屋檐下去,将今日得来的消息说出:“先前你说想你阿秭,再有约莫半月时日,她与孙使君便会带着长生和阿龙一道来了。”

阿绮闻言,双眸一亮,方才的那点委屈与失落一下便消失了。

她的确十分想念崔萱。那年二人分别时,崔萱虽说每年都会回建康来看她,可待过了大半年,至春日时,她再写信回去,邀崔萱来建康,却得知她又怀了一胎,不得远行。

后来拖了近两年,待崔萱又生了个小郎君阿龙,她想着孩子还小,大约也不能跋涉,便又作罢。一直拖到如今,终于能来了。

她摸摸念念的脑袋,笑道:“念念的姨母与姨丈要带着表兄来啦!你小时候还与表兄一同玩过呢!”

念念也曾听母亲说起过姨母一家,忙仰着头问:“表兄是长生吗?”

阿绮点头。

念念闻言,立刻提着裙子转身要回屋去:“那我要把我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分给表兄!”

阿绮望着女儿乐不可支的模样,不由掩唇轻笑。

郗翰之将左右宫人都挥远些,搂着她并肩坐在屋檐下,道:“此番是趁着入京述职,恰好由孙使君带着你阿秭一同来。有她带着两个小郎君陪你待产,着实教人放心些。到时念念也有了玩伴,便不必再日日跟着你了。”

阿绮微微侧身,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伸手环住他,与他一同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明月,模模糊糊地想着往后,轻声道:“阿秭实在是好福气,生了两个小郎,日后可常伴身边。咱们念念是女娃,若往后嫁得远,可不得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了?”

天色渐黯,明月光辉撒下,给万物镀上银霜。

郗翰之侧目望着妻子浸润光辉的柔腻面庞,轻轻捧起,俯身去细细地吻,既温柔又悱恻。

他闻言摩了摩她的鼻尖,轻笑道:“不怕,到时别教她远嫁便是了。就留在建康,你哪日想她,便去看一看。”

阿绮想着女儿,心中有些怏怏的,被他揉在怀里也心不在焉。

郗翰之一面一下一下吻她,又伸手去抚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觉浑身都有些紧绷。

他已忍了近四月,此刻心中已意动不已。

他克制着眼底浓烈的热意,嗓音嘶哑:“已过了三个月了……”

上一回她怀胎时,他忍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回太医令说了,待三月后,若胎相稳当,便可有节制地稍稍行房。

他不敢轻忽,直等了近四月,又反复让太医令看过胎相,这才敢有些心思。

阿绮面颊绯红,双眸水润,整个人因孕期稍丰润了些,透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她侧着身倚在他怀里,轻笑着道:“郎君连让我抱一抱念念都要担心,眼下却不担心了。”

郗翰之似被戳了痛脚,浑身一僵,面庞也渐渐红了。

他忍着身上翻涌的热浪,凝神思索自己是否对她太过紧张了。

可未待他想清楚,阿绮已主动靠近,环住他脖颈亲吻,软着声道:“我给郎君抱,郎君也让我抱抱念念吧!”

郗翰之望着妻子这幅温柔又妩媚的模样,脑中忽然轰一声,也听不清她说的话了,只口里含糊地应“好”,抱起她便往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