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迷乱间的话本当不得真。
郗翰之意乱神迷时含糊答应的事,待清醒后百般不愿承认,可耐不过妻子如怨如诉的目光,终是败下阵来,答应她若不觉劳累,可每日抱一抱女儿。
阿绮心满意足,本担心因自己又怀一胎,会令女儿与她生疏,如此终于能放心了。
崔萱一家果然于大半月后便到了建康。
因孙宽数年未来建康,在此并无宅邸,阿绮便将先前她与郗翰之在钟山脚下那座宅邸给他们住,以免其还要为此奔波劳碌,再购新宅。
她本想让堂姐带着孩子住到宫中来,可郗翰之却道孙宽只留建康三月,以后数月要与妻儿分别,此时宜多留些时日给他们一家人相聚才是。
阿绮深以为然,遂不提此事,只隔两日便与崔萱一同吃茶用饭。
崔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娃,时常入宫来。
她将自宁州带来的许多晒干后可贮存的山珍赠给刘太后,又给念念带了不少僚人们喜爱的精美银饰,令小女孩儿欢喜不已。
念念难得有了玩伴,对长生和阿龙都亲近不已,只是阿龙尚小,虽会说话了,却到底年纪小些,倒是长生,小小年纪便有了其父沉稳可靠的风范,令念念十分青睐,每日跟着甜甜唤“阿兄”。
长生在家中时,也只有个小了几岁的弟弟伴着,如今忽然多了个娇娇的妹妹,自然也欢喜得很。
孩子们白日笑闹着,倒令偌大的建康宫也欢快不少。
这一日,趁着亲长们不察,长生拉着念念的手,一同到庭中玩耍。
阿绮本与崔萱一同说话,见状只略看了眼,差宫人跟着,便未多留意。
可未有多久,原本跟去的其中一个宫人便匆匆奔回,焦急报道:“殿下,夫人,公主方才跟着小郎君玩耍,执意要爬到树上,如今不敢下来,正哭闹呢!”
阿绮与崔萱都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忙起身跟去。
她如今已有七月,身子重,崔萱怕她心急出意外,遂令宫人上来两边搀扶着护好。
待赶至庭中,果然见紧靠着垣墙的一棵粗壮的树上,念念正坐在一处稍粗的枝桠上,双手紧紧抱着树干,哭得泣不成声,喊道:“阿兄,我好怕呀!”
长生浑身挺得笔直,站在树下仰着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妹妹,双臂微微张开,高声道:“念念不怕,阿兄在这儿呢,就算落下来,阿兄也给你垫着!”
他到底年纪还小,语调虽镇定不已,可稍一分辨,仍能察出其中些微的颤动与紧张。
那棵树枝干虽粗,可枝桠看来却不大牢靠,念念一人在上面已是堪堪能承受住了,宫人内侍们纷纷站在树下,谁也不敢贸然爬上去,只小心翼翼地举高双臂。
阿绮快步走近,见状已是急得不行,一面仰头紧紧盯着女儿,一面问:“可去取木梯了?人不能爬上去,便架个木梯。”
宫人忙点头:“方才小郎君已让人去取了,应当很快便来了。”
念念此刻已看见了母亲,忙眼巴巴望过来,两手紧紧扒着树干,可怜道:“母亲,念念错了,快救救我!”
阿绮方才来时心中还忍不住责备女儿顽皮,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怒气,只急得恨不能立刻亲自上去将女儿抱下来。
恰此时,去取木梯的内侍已匆匆赶来,数人一起架着梯子搁到树干上,只是念念哭哭啼啼的,着实被吓怕了,望着近在咫尺的木梯仍紧抱着树干,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生怕一个踩空便要落下来。
阿绮一面扶着腰仰着头安慰女儿,一面要命一个内侍上去将她抱下来。
一旁的长生却上前,紧攥着拳头,仰面道:“念念,阿兄在呢,你把脚稍稍往旁挪一挪,碰到木梯便不怕了。”
分明只是个比念念大了一岁多的孩子,说出的话却格外沉稳,教人忍不住信服。
周遭的宫侍忽然都静了下来,一齐仰头,满是期待与鼓励地看着小公主。
念念吸吸鼻子,紧扒着树干将脸上泪痕抹干,抽噎着看看紧张的母亲与姨母,又看看强自镇定的长生,终于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将小脚伸出些,踩上第一级木梯。
原本因坐在高处,无法脚踏实地而生出的恐惧一下消失了许多,念念屏息凝神,又试探着放开其中一只扒着树干的小手,够出去握住木梯的扶手,待确定处处都牢靠了,方一级一级小心地爬下。
剩余最后两级时,崔萱已上前将她直接抱下来放到地上。
众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尤其阿绮,扶腰的手垂下,连脚步都有些虚软了。
她顾不上自己,先拉着女儿好好打量一番,见没事,才摇着头问:“你这孩子,怎一人爬到树上去了?”
方才情急,那来报的宫人也未说清楚,一行人便赶来了,此刻惊吓已过,念念却有些心虚了,讷讷不敢说话。
宫人遂将情况如实说来。
原来是方才经过树下时,念念听见树丛中啾啾鸟鸣声,便驻足看了会儿。
长生见她仰望,便想起在宁州的日子,遂道自己有一回跟着父亲到僚人们的山寨中做客,遇见一生在山野的小女郎,跟着她学会了爬树,还掏到了一窝鸟蛋。
念念心生羡慕,央求长生也教她爬树,可长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什么也不愿意,只道她还小,不能做这样危险的事。
念念心中不服气,便趁长生跟着乳母回屋去换衣裳时,支开身边宫人,自己寻了一棵略微歪斜的树,顺着枝干攀爬上去,这才闹了这样一出。
阿绮听罢,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望着女儿叹道:“你这孩子,平日那样听话,怎今日莽撞了?往后可不许这样,得听表兄的话。”
念念见母亲不责怪自己,忙乖乖点头。
可未待她高兴,郗翰之也已听了宫人的禀报,匆匆放下手头的事赶来,方才恰听宫人说了情况,此刻一走近,先是搂住妻子,让她能依靠着,随后便满脸肃穆不愉地望着女儿:“念念,今日这般,着实有些过分了。你母亲还怀着身孕,你若有些好歹,让母亲怎么办?又让父亲、祖母怎么办?还有你表兄,姨母,到时又该如何?”
面对父亲难得的严厉,念念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只嗫嚅着说:“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长生心疼妹妹,忙拉拉她手示意她别怕,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莫怪,今日是长生未看顾好公主,令皇后殿下担忧,请陛下责罚。”
崔萱亦道:“是啊,长生是兄长,该护好公主。”
郗翰之却摆摆手示意长生起身,不顾妻子在旁边因心疼女儿而悄悄扯他衣角,冲女儿肃然道:“方才我都已听人说了,长生并无过错。”
说着,他蹲下|身来,板着脸继续道:“念念,你已六岁,该明事理了,父亲与母亲虽爱你宠你,却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你,你该学会爱护自己才是。不久母亲再给你生一个像阿龙一样的阿弟,或是像你一样的阿妹,他时时跟着你,事事学着你,你是否得拿出些长秭的风范来?”
念念瞄一眼母亲的腹部,立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心中愧疚愈甚,紧抿着小嘴唇重重点头:“父亲说得对,念念要懂事,将来还要保护阿弟!”
郗翰之见她诚恳认错,面色也跟着缓和下来,摸摸她脑袋,想了想,道:“此事你该牢牢记着,父亲罚你今日晡食前,将前天所学两篇诗都抄写一遍,再都背诵流畅,你可愿意?”
念念此时已没了委屈与不满,面对父亲的话,丝毫没有怨言,认真点头道:“愿意,我这便去。”
说着,拍拍小手,抹了抹脸,同长生道了谢,便跟着宫人回屋去抄书了。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
念念学的都是诗经里的诗,篇幅稍长。她又是才学写字不久,抄起书来自然十分缓慢。
直到傍晚,夕阳落下,该用晡食时,念念仍在屋里,聚精会神地握笔慢慢写着。
阿绮心疼不已,派人悄悄去看了好几回,眼见女儿一点没有要停下的样子,生恐她腹中饥饿,倒令她对着满桌的膳食也没了胃口。
郗翰之在旁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伸手去摸摸她的肚皮,替她揉一揉酸胀的小腿肚,安慰道:“别担心,我方才去看过了,长生那小子偷偷去给她送了吃食,还帮着她一同抄呢,念念饿不着也累不着。”
阿绮微睁大双眼,仔细看他模样,不似作伪,这才安下心来,坐到桌边用饭。
她先给郗翰之盛了碗汤递过,睨他一眼,道:“都道当父亲的最疼女儿,怎你倒如此气定神闲?只我这般紧张。”
郗翰之饮了汤,觉得腹中暖暖,双眼笑得弯弯,道:“我自然也疼女儿,所以才偷偷去看了一眼。”
说着,他伸手撕了块胡饼给她,目光温柔,轻叹一声,道:“只是我知晓,儿女们自有福气,总要嫁娶成家,不能同咱们过一辈子,想开了便好。眼下能好好教养,便好好教养,最重要的,还是咱们两个自己。”
阿绮咬了口胡饼,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阵怅惘。
她回想着白日的情形,点头道:“是啊,儿女自有福分。今日我看,长生那孩子极稳重,待念念也极好,可见阿秭与孙使君将他教得极好。”
她记得那时念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长生明明自己也紧张不已,为了宽慰妹妹,却强作镇定,后来念念下来时,她不经意多看了长生两眼,却发现那孩子手心里有被指甲狠狠掐出的红印。
她方才已命人给他送去了伤药,此刻又知他去给念念送吃食,替她抄书,心中又是一阵欣慰,可紧接着,便是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心疼女儿,得知女儿有人疼,自然欣慰,可偶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境遇,又生出失落的唏嘘。
郗翰之饮过汤,搁下碗,将她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他未多说,只如常劝她多吃些菜,待用完后,便带着她一同到外面消食。
这日念念一面抄书,一面跟着长生背诵,直到黄昏后,方流畅地将那数百言的诗文流畅地背下来。
……
经那一日的事,念念一下乖了许多,再不敢有半点逾越之举,只是平日对表兄的依赖也愈多了些,两个孩子两小无猜,倒令懵懵懂懂的阿龙偶尔也吃起醋来。
阿绮在宫中安心养胎,每日带着孩子一同到太后宫同她说话,先前还会偶尔随崔萱一同到昆明湖附近游玩,随着月份大了,也渐渐不去了。
一直到二月里,春日渐暖,阿绮终于临盆了。
比起上一回,她已平静了许多,自午后发现腹中阵痛,便直接唤了稳婆与太医令来,自己稳稳当当行入产房中去了。
其他人虽多少有些紧张,可有了先前的经验,都镇定了不少。
唯有郗翰之,仍是心慌不已,闻讯后也不顾还在议事的朝臣们,当即起身,丢下手中奏疏,留了句“皇后临盆”,便匆匆离去。
待赶到产房外,见母亲与女儿都在,他才停下脚步,勉力整了整面色,佯装镇定走近,点了个一直守着的宫人问情况。
刘太后坐在榻上,一看儿子双手背在身后绞得紧紧的,便知他不过是佯作平静,只是有孙女在,她也不拆穿,只一心瞧着产房里的动静。
念念立在一旁,小脸紧紧绷着,嘴唇也抿着,时不时揪一揪衣角,一言不发的模样,俨然也十分紧张。
好在到底先前已生过一胎,这一回生产异常顺利,阿绮熬过起先两个时辰的阵痛后,到要生时,未到一刻,便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了。
稳婆小心抱起孩子,轻轻拍了拍,待听其响亮清脆的啼哭,方放下心来,喜悦不已,一面替孩子擦拭包裹,一面高呼道:“皇后殿下诞下一位健壮的小郎君!”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喜悦不已。
郗翰之顾不得天子仪态,蹲身趴在床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凑近去贴了贴妻子疲惫的面容,恨不能当场喜极而泣。
待乳母与宫人将两个孩子都带了下去,他便坐到床边,将阿绮扶起靠在软枕上,亲自端了参汤,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阿绮半眯着眸,精疲力竭,待饮了半碗参汤,又吃了些汤饼,方觉力气恢复了些。
她轻喘着气,靠在郗翰之身侧,柔声道:“郎君,咱们有个小郎了。”
郗翰之听着她的话,压抑许久,不曾在人前显露的情绪终于像被凿穿的泉眼,咕嘟咕嘟自心底冒出,渐渐将他淹没。
他低着头,一手揽着她,一手克制不住地盖在眼上,双肩颤动不已。
“阿绮……咱们以后别生了。”
儿子如何,女儿又如何?
他这辈子早已足得不能再足,往后再不能教妻子受那生养之苦。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要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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