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生年幼贪睡,起床最晚。
她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时,三叔三婶已经赶着驴车从小谷村回来了,三婶风风火火地打了个招呼,就去了石磨巷。
留下三叔,在院里卸柴。
看见姜扶生从屋里出来了,他说:“小六,豆腐豆干还有豆皮,我?都放厨房了,你看看够不?够咱家?用的,不?够的话,下午有人回村里,我?让他再给李顺捎个信儿,让他赶赶工,搞快点。”
姜扶生脑袋不?太清醒,打着哈欠,发会儿愣,才?理清三叔在说什?么。
决定?做猪肚鸡汤后,姜扶生就想把火锅捎带做起来。
涮火锅的话,豆制品必不?可少?,因此,昨天三叔回小谷村,便跟李顺说了下以后订货要增大的事。
“他家?忙得过来么?”姜扶生问。
李顺家?的豆腐坊就是个家?庭小作坊,单次产出小,他家?人口?又?少?,一家?子,李顺两口?子加他爹娘,也就四个成熟劳动力。
像是磨浆煮浆这些都是费工又?费时的活,在不?改善生产用具或者增加人力的前提下,要增加产出,基本靠压榨休息时间不?间断做工。
三叔笑,“想挣这个钱,那就没有忙不?过来的!”
他说起一件好笑事:“李顺以前两天做一灶豆腐,见面就喊做豆腐累做豆腐苦。自从接了咱家?的单子,他两天得做三灶,既得做鲜豆腐,还得压豆干晾豆皮。”
“累得脸上骨头都高了,我?问他订货再提高,能不?能供上货,他马上拍胸脯说小意思!”
“小意思!?”三叔重复一遍李顺的话,笑,“他不?记得以前做两板豆腐,就跟我?喊苦喊累的时候了。”
“情况不?一样啦。”四叔姜竹从烤房里出来,接话——
“以前村里数他家?有钱,因为那个豆腐作坊,谁不?眼红?他要是不?喊苦喊累,反而说做豆腐多清闲,不?用看天吃饭,比种地轻松多了……那村里人得排挤死他家?。”
“现在,他想挣咱家?的钱,那肯定?不?能对?着咱家?人喊苦喊累啊,万一叫咱家?以为他做不?出来,另外找别的豆腐坊去了,他得哭死。”
“三哥,你别看他不?对?着咱家?人叫苦叫累了,对?着村里其他人,肯定?还跟以前一样。”
“小六昨天说,这叫给人心里找平,平……啥来着?”姜竹一时想不?起来了,问姜扶生。
“平衡。”姜扶生蹲在屋檐下洗脸,井水冰凉冰凉的,她清醒了许多。
“对?,就是平衡。别人眼红你挣钱了,你就得让别人知道这钱挣得特别不?容易,受大罪了,不?然你又?挣钱又?轻松,那不?是故意招人嫉恨么?”
“谁嫉恨?”一道透着懒散的声音,忽然顺着旁边走廊传了过来。
叔侄三人听出来是赵四,不?由?惊讶,看见他转过弯,露出了脸,姜竹忙迎上去,疑惑问:“赵公子是来吃早饭的?”
姜记并不?卖早饭,不?过赵四之前有过先例,因此,姜竹有此一问。
赵四点头,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我?看你们店门开着,前面却没人,就进后院来了。”
他抬眼在院里一扫,瞧见了站在屋檐底下擦脸的姜扶生,嘴角一翘,露出个笑,“小六从村里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跟着姜家?人叫起姜扶生的小名。
姜扶生点点头,礼貌打招呼:“赵公子早上好。”
赵四看起来二?十出头,年龄和?她四叔差不?多大,若见了差不?多年龄的其他人,姜扶生都会礼貌地称一声叔叔。但是赵四家?世摆在那里,对?着他,这声叔叔她攀不?起,因此都是随着别人叫他赵公子。
赵四不?知道姜扶生一声称呼还想那么多,他对?这些也不?在意。
他似是没睡好,看见姜扶生在,略精神了些,但也精神得有限,跟姜扶生叔侄三人闲聊两句,就问:“店里现在能做鱼丸汤么?给我?来一碗。”
鱼丸汤当然能做,姜竹把赵四请回前面店里,陪着说了几句话,鱼丸汤端上桌,他才?离开。
家?里人都吃过早饭了,也没专门给起晚的姜扶生留饭,反正想吃什?么她都会自己?做。
今天的新鲜菜还没买回来,姜扶生在厨房转了会儿,找到两个剩下的白面馒头,切成片,涂了点蜂蜜拿去烤房烤了烤,就端着一碟山楂酱,还有一碗昨晚剩下的猪肚鸡汤,去了前面店里吃饭。
她动作慢,等吃食弄好,磨磨唧唧已经过去好一会儿,原以为赵四走了,谁想到,他居然还在!
姜扶生端着食盘,正要在角落里坐下,忽见赵四冲她招手,“小六,过来坐。”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姜扶生略迟疑,依言走过去坐下,看见赵四碗中的鱼丸汤都冷了,鱼丸几乎没动,心中升起疑惑。
“今天的鱼丸汤不?好吃么?”姜扶生问。
不?应该啊,鱼丸是堂姐前两天才?打的,昨晚吃猪肚鸡汤时,她还在汤里烫过几个,味道挺不?错的。
赵四摇头,“不?是,是我?吃不?下。”
他眉头微皱,抬头看虚空,似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事,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姜扶生低下头,专心往馒头片上涂山楂酱。
虽然赵四一看就是有心事想倾诉,一副等待别人问他“你怎么了”的模样。但她还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关她这个小孩子什?么事呢?
何况,她跟赵四又?不?熟。
然而,姜扶生不?主动问,不?代表赵四不?会主动说。
又?叹一口?气后,赵四悠悠感慨:“小六,你说,人活一世,是为了什?么呢?”
被点名了,姜扶生不?能装没听见,抬起头,嚼着馒头片,想想刚刚听到的既哲学、又?矫情的问题,干巴巴地接:“是啊,为了什?么呢?”
虽然对?这种开端就透着无病呻吟调调的谈话没兴趣,但,看在他是熟客,且帮姜记挡掉不?少?小麻烦的份上,姜扶生愿意配合听一听。
“唉——”赵四看着虚空,又?重重叹口?气。
他停顿一会儿,没就刚刚的问题给出明确答案,反而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
“我?有两个兄长,都是科举入仕……我?知道他们非常优秀,但,也不?能说明他们的人生就应该是我?的模板吧?”
“鱼游四海,鹰击长空,各人自有各人路,这话对?么?”赵四看姜扶生,认真问她意见。
姜扶生顿一顿,在赵四认真等她回话的目光下,没装自己?听不?懂,点了点头,顺手往手里的馒头片上抹了一勺果?酱。
“唉,连你一个小孩子都能理解的道理,我?爹却想不?通。”
正题要开始了。姜扶生想。
赵四开始了倒苦水:“天天押着我?读书,张口?科举,闭口?入仕……我?已经没办法在家?里多待了!”
姜扶生面露同情,又?往馒头片上抹了一勺果?酱。
其实?对?她来说,一勺就够了,但是赵四正在真情实?意地诉苦,她这会吃东西,总觉得不?太礼貌。
希望他等下能停顿一会儿,让她有空隙进个食。
毕竟她没有烦心事,胃口?超好,现在很饿的。
赵四喋喋不?休地说起被他爹逼着悬梁刺股的牢骚话,眼看馒头片快要凉透了,姜扶生忍不?住打断他,问一句:“你爹以前也这样要求你么?”
听人讲,赵四以前常在市井流连,一听就是空闲时间多得要死,可不?像是一直都被家?里人逼着读书的样子。
姜扶生个头矮,说话时不?自觉地往前探了下身体,手里举着的馒头片也顺着往前递了一下。
赵四非常自如地伸手接过,咬一口?,先夸一句味道不?错,才?回答起姜扶生的问话:“以前倒没有。”
姜扶生看着空了的手,傻眼。
赵四一点没发现异常,倒了半天苦水,他心情稍微好了点,尝一口?馒头片,觉得酸甜味稍淡,拉过姜扶生跟前的果?酱碟,往手里的馒头片上又?重重抹了两勺。
姜扶生看着空了的碟子,继续傻眼。
赵四嚼几口?馒头片,又?叹了口?气。这回的叹气声不?像是心情沉重,倒像是因为吃到了合心意的食物,所以心生满足。
“大约是因为我?年龄大了吧,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浪费光阴,枉费青春。”
赵四说起这话时,表情平静中透着闲适,既不?为被亲爹这么评价感到羞恼,也不?为对?着姜扶生转述这种评价感到羞耻。
就,大概是姜扶生上辈子在心灵感悟文?里,见过的“接受自己?的优点,也接受自己?的缺点,平和?接受自己?的全部”的样子。
“他一定?要逼着我?找个人生目标。我?两个哥哥现成的例子在旁边摆着,他便逼起我?读书来。”
姜扶生暂时搁下早饭被抢走的惊愕,抓住了重点,奇怪问:“你爹只是让你找个目标?既然不?想走科举,那你给自己?找个其他目标不?就可以了么。”
“我?有目标!我?的目标是当个富贵闲人。但,我?爹说这根本不?算目标。”
“富贵闲人怎么了?”赵四狠狠咬了一口?馒头片,“我?吃吃喝喝,游乐交友,一生难道就虚度了么?”
姜扶生心中槽多无口?,低头喝汤。
书香门第?果?然用词讲究。
富贵闲人?
她们普通人,一般把这种不?务正业、挥霍祖产的人,叫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