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世境
墨铜炉鼎中铜片轻鸣,一股药香飘散而出。
丹炉前站着位粉衫女子,臻首娥眉细致秀美,颦笑间带着绝然之姿。
女子将丹炉练成的丹药取出,装入瓷瓶中,这才转身向着正殿走去。
瓷瓶放在桌前,女子方才开口:“你想要增进修为和灵力的药?”
“正是。”桌侧坐着一袂白衣、神姿如远山之雪清贵绝尘的仙者。他拾起桌上瓷瓶收进袖口,温声道,“多谢。”
女子秀美的眉微微蹙起,随即又松了开,淡笑道:“这倒是奇了,这世间还有长霖你教不来,需要用药物来相辅之人?”
长霖轻叹一声,眉间皱起一抹淡愁:“那丫头术法倒是学得不错,只是修为丝毫没有进展。眼看着仙骨即将修成,到时候若是难敌那四十九道天雷恐怕除了仙途尽毁外神魂也会受损严重。”
女子怔然望着他,半晌后,弯唇扯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真想瞧一瞧能伺候在你身侧的小侍女是何模样。”
“妩苏,此事劳你费心了。”长霖起身向她虚作一礼。
她屈膝回礼,轻声道:“你我二人相交数万载,无需如此。”
……
往后的数载年岁一如白驹过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池鱼也不用打扫院子了,这事儿又落到外头的轮值仙侍头上。而她则每日被长霖大清早拎进桃林遭雷劈,日落时又从静室浑浑噩噩出来,到了晚上还得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苦不拉几的药汤。
这日晚间,长霖端着浓稠的褐色药汁的汤碗敲着池鱼的房门。
“鱼儿,喝药了。”
等了半晌也不见屋子里有动静,他这才将门推开。
屋中昏暗一片,床榻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这么晚跑哪去了?长霖皱眉,正准备抬步离开,蓦地又顿住了,随即快步绕开茶桌看去。
池鱼就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额间冷汗直冒着,纤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
“鱼儿,你怎么了?”长霖俯身拦腰抱起她回到床榻上,此时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淡然,眉头深锁,眼底尽是担忧之色。
池鱼缓缓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着他嘤咛了一声,啜泣道:“好疼。”
“哪儿疼?”闻言,他将眉头皱得更深了,只是池鱼说完之后又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将手搭在她的脉上,良久,他垂眸看着池鱼,眼底有了一丝惊惶。
就在霎时,婆华山上空隐隐响起雷鸣之声。
“鱼儿,醒醒……”
鱼儿,快醒过来。
池鱼,快醒醒!
是谁在唤她?
池鱼在混沌虚无中漫无目的地走着,骤然听见有人在叫唤她的名字,那声音轻柔好听,像是远在天际的呼唤又像是近在耳畔的呢喃。
是谁呢?
面前忽然出现了数道人影,有枯木爷爷,阿爹,锦昭,还有流云……
最后那道白衣凌然的身影……是上神!
是他在唤着自己。
“醒醒,鱼儿。”长霖轻声唤住,话语里带着几分焦急。
“上神。”池鱼努力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长霖怀中,而他正用袖子擦拭着自己额间的汗珠。
长霖见她醒来,微微松了口气,深吸了口气,沉声对她道:“你听我说,你的仙骨已经修成,今夜就要渡劫飞升了。”
一听这话,池鱼浑身一个激灵,弱声道:“你不是说,还得几十个年头吗?”难怪自己忽地浑身抽痛,像在刺骨的寒池中挣扎一般。
长霖眼中划过一抹自责:“原该是那样,却不知为何,你仙骨修得快,灵力却跟不上。”
池鱼怔了下,她刚才看错了吗?
她扯了扯唇角道:“上神,其实没关系呀,提前就提前吧,早日飞升不也是好事吗?”
知道她在强颜欢笑,长霖轻抚着她的发鬓道:“你别怕,听我说。一会天雷来了,你就像平日那样,结风界、然后用破雷术引渡天雷入身,知道吗?”
她咬了咬唇,扯着僵硬的笑容道:“知道了,我又不是没经历过,当初化形的时候那雷也大得吓人呢。”只不过,当年有她阿爹替她顶了半数雷劫,如今却只有她自己一人应对。
长霖凝视着她,虽是点了点头,担忧分毫不减。
很快的,天雷临山而至。
长霖抱着她出了门,往襄禅门走去。
往日的这时候,二道门除了守门弟子外再无人烟,而此时此处里外围满了白衣弟子。
见长霖从山道下来,众人中忽然蹿出来一道人影。
“师兄,今天何人飞升……”流云凑到近前这才看清了长霖怀中的人儿,于是将未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小心翼翼问道,“小鱼儿仙骨修成了?”
“嗯。”长霖神色凝重,淡淡应了声。而后不再理会他与众人,走入道场将池鱼放在中央。
池鱼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惶惶不安道:“上神。”
“别怕。”长霖俯身揉了揉她的头发,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有我在。”
有他在,别怕。池鱼怔怔看着他走出道场外,心里对自己说道。
轰——
骤雨伴随着雷鸣而至。
这样的雨夜和五百年前的那场一样压抑得可怕,她无助地抱住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道场外,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眼下又多了青芽和风夕的身影。婆华山数千年未有飞升之人了,主要是因为能来这儿的都是已经得道飞升的,像池鱼这样的少之又少,而池鱼又是这少数中的异类,待在长霖身边几百年灵力也只比山灵界地老槐树精强上几分,为此流云还曾偷偷笑话长霖。
“大师兄,你说小鱼儿撑不撑得过去?”流云看着场中彷徨无助的人儿,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好半晌,他也没等到长霖的回应。再一看,他那向来淡漠出尘的大师兄此刻正目露忧色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央呢。
流云叹了口气,走了两步来到风夕面前,问道:“二师兄,你觉得如何?”
风夕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与她又不熟,你问我作甚?”
那声音像冰坨子般冻得他一个哆嗦,他咂咂嘴自讨没趣地退离风夕三尺远,望着道场里头,暗暗替池鱼打着气。
小鱼儿,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池鱼,靠你自己了。”轻声对自己说道。池鱼吸了吸鼻子,单薄的身子从道场上站了起来。
此时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天际霎时昼亮,四道天雷带着迫人的力量自东西南北落下。
“起界。”她手中结印向上空拍去,一道薄如蝉翼却异常坚固的结界生起。
“破雷。”随后,她变幻手势自手中幻化红焰,在天雷打落之时将庞然的力量收纳于手中。
只是而后紧接着还有数十道天雷接踵而至,每落一道,她身子便晃悠一下。不出片刻,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流云看得心焦如焚,忽然眼前飘过一道白影,细瞧之下竟是他那大师兄。
“师兄。”他拽拉不及,长霖就这么从眼前飞去。
好在风夕早了他一步,拦在了长霖身前。
流云慌忙上前,说道:“师兄,你不能过去?”
“她不行了。”长霖目光紧紧盯着场内之人,沉声道。
“师兄,她是精怪,不像上古神兽那般可以利用法器和外力横加干涉,飞升是她一人之事,你现在进去那之前的一切都徒劳了。”流云扬声急道,“她不仅仙途尽毁,你也会受到反噬。”
长霖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若不进去,她就会灰飞烟灭。”
“师兄,三思。”风夕单手拦在他面前,亦是漠声劝道。
长霖凤眸轻眯,却难掩满目的心疼和自责。
“她若仙途尽毁又有何妨,我可以在身边护她一辈子;她若寿岁有限,我便等她轮回再收她进山。”他拂开风夕的手,身形一晃飞向道场中央,身后只落下他轻喃之声,“可她若灰飞烟灭,我该去哪儿寻她?”
“鱼儿!”
池鱼在倒下那一刻,看到了白衣上神朝着道场飞来,他的眉目沾染上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惊惶与焦急,然后她竟双眼昏花的看到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心疼与柔眷。
他屈膝落下,将自己揽入怀中,那袭衣袂沾上自己的血迹,不再显得仙气凛然,反而生出了一丝苍凉之意。
“上神,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长霖抱着她淡笑道。
话音刚落,一道划破空乍响落下,在长霖身后燃起一串火光。然而他分毫未动,紧紧将怀中人儿抱紧,任由一道道雷劫打入身体。
道场外,众人看得甚是心惊肉跳。
只见浑身血污的上神抱着怀中的血人儿受着一道又一道的雷劫,而二人两手相握,他将一道道雷劫化为灵力渡入她体内。
四十九道天雷过后,骤雨停歇,浓雾散尽。
长霖抱着早已昏迷的池鱼从地上站起,身子微微晃了下,很快稳住了身形,只是脸色白如苍雪。
众人涌入道场。
长霖将池鱼交到流云手中,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师兄。”
“上神。”
他摇摇头,深深凝视了一眼流云怀中的血人儿,嘱咐道:“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