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漪掌心翻过,一束蓝光冲天而起,在空中分为数团,飞向四面八方。
她将手放下,转头道:“我已把消息传出,各大门派很快就会得知此事。”
周权还没缓过劲儿来,眉头拧在一起,眼中尽是震撼:“怎么就全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云梦泽前不久才向天下发出悬赏令追缉盗贼,这才几天过去,为何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甄微在一具尸体前蹲下,手贴在那人头顶,用灵气探视,察觉他体内空空如也,不禁露出恍惚的表情。
发现她的反应有些奇怪,顾清漪关切道:“甄姑娘是否看出了什么蹊跷?”
她撑起身子,眸光沉凝,道:“我们三日前才接到云梦泽的悬赏令,按理说他们那时应该还活着。人死后会有死气停驻,起码要一两日才能完全消散,可今日观之,大家体内没有任何痕迹残留,身上也无外伤…我觉得这些人的死因非常可疑。”
说完,甄微颇感歉疚,声音渐低:“可惜我能力有限,找不出更多线索。”
周权见不得女孩子垂头丧气,安慰她说:“阿微你够厉害了,你看看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能干点儿杂活。
“是啊,甄姑娘才步入金丹就有这样的眼力,清漪自觉万不能及。”她温柔浅笑,附和道,“咱们也无须着急,雷信已经发出,相信马上就会有人赶来。”
她发出的讯号速度极快,现在大概已经传遍三国。
见他们二人好言好语地帮自己舒缓情绪,甄微笑了笑,道:“离他们赶来还有段时间,我去看一下派内其他地方,看有没有幸存者。”
“好,我也四处转转,以免遇着宝物失窃,惹人误会。”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三个最先到达现场,万一有什么纰漏,难免会受到众人诘难。
和他们分开,出了大殿,甄微往石山方向走去。
云梦泽内似乎有阻隔神识的阵法,她无法通过神识查探情况,只能到每个地方亲自检查。
这里极为宽广,有殿宇二三十栋,其他假山草木更是遍布庭院,溪石回廊,玉树雕花,庄严不失雅致。
甄微耐着性子一一走遍,发现除大殿以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人留下。她思绪活跃起来,几秒时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方才发现的尸体全部集中在大殿附近,殿上设蒲团,应是平日讲学处。出殿有一长阶,正对着大门,想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有外敌入侵,弟子集中到门口迎敌,然后纷纷战死。
再往里走,景致皆好,可以想象它平时的美丽。然而现在周遭一片死寂,甄微完全提不起兴趣欣赏。
训音堂,无人。
万景楼,无人。
酬勤殿,无人。
……
兜兜转转一大圈,半个活人都看不到。
她最后望了眼群山掩映中的高楼,想折回去找顾清漪二人。脚步刚刚调转,便见山头一道光快如闪电般冲上苍穹,旋即‘啪’的一声在天空中炸开烟花。
这是?!
甄微脚尖轻旋,立刻转身跃起,往光传出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正赶往云梦泽的众人闻声抬头,看到空中绽放的烟花,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哀戚之色。
只有掌门身死,才会点燃祭烟。
起先他们收到云梦泽出事的消息,虽然感到担忧,但心底还存着希望,因为没有看到祭烟,便还可以相信这个门派没有惨遭灭门。可现在绚丽烟火就在头顶,叫他们想自欺欺人都难。
云梦泽素来封闭,与各大门派关系不深,但看到这样一个兴盛的大门派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大家难免觉得有兔死狐悲之感。
其中感触最深,恐要数沈见青。
通天之试后,沈岛主突生重病,他便离开云梦泽回去处理锦绣岛事宜。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待在锦绣岛,一边为父亲寻觅名医,一边打理法宝生意,许久没有回门。
最近红叶仙子闭关结束,有她诊治,父亲身体逐渐好转,沈见青准备与母亲交接一下事宜便赶回门派。
未曾想,这一离开竟是永别。
他望着天际,手里的茶杯骤然落地,碎瓷四溅。
良久,哽咽一声,喃喃道:“师父,徒儿不孝。”
入门几十年的时间,他是师者,也是父亲,对他悉心教导,数年如一日地关怀。
可他竟然在师门有难的时候躲在家里享清福,试问他还有什么脸面回去祭奠?
“呦,没出息的沈姑娘,搁这儿偷偷掉眼泪呢?”
略带嘲讽的女声在屋子里回响。
沈见青愣了愣,抬头看去,见一杏眼粉腮的娇俏姑娘倚在门边,正扯起嘴角对他冷笑。
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和她大吵三天三夜,势必要把这女人的臭嘴缝上不可。
但今日心情极差,完全提不起说话的兴趣,哪怕她态度再恶劣,他都无力搭理。
面对苏杏宜的挑衅,沈见青有气无力地说:“不想和你闹,滚开。”
他惦记着师门的情况,魂魄早已挣脱躯壳往北边飞去。可是又深觉惭愧,十分胆怯,不敢去面对那些惨淡的现实。
看着他那窝囊样,苏杏宜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挑挑眉,讥讽笑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云梦泽满门被灭,你身为掌门弟子,在他身死之际竟然还窝在家里…沈见青,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是想让自己后悔一辈子吗?”
她的话太过直白犀利,犹如一把尖刀,硬生生戳破了他用来掩饰自己的保护膜,让他暴晒在日光之下,被那耀眼的光灼烂皮肤,刺痛心房。
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吼出来:“关你什么事?我不会娶你,你又凭什么来我家?”
清俊的男子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妄图通过歇斯底里来缓解伤痛。
苏杏宜勾唇,云淡风轻地说:“我更不会嫁给一个窝囊废,这次过来便是要与你退亲。”
她转过身去,裙摆被风吹起,好似蝴蝶展翅,轻飘飘荡在空气里。
“记住,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
女子一走,屋子便彻底陷入寂静当中。
沈见青神思恍惚,耳边一直回响着她说的话。
片刻,他眼神渐渐坚定。
她说得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云梦泽放出祭烟,说明师父已经亡故,他必须回去,承担自己应尽的责任。
出去时,粉衣女子还在庭院中,手里捧着一朵蔷薇,细细抚弄。
与她擦肩而过,沈见青轻声说:“谢谢你,杏宜。”
两人八岁相识,这是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叫她的名字。
她眸光微烁,抿起唇瓣,闷闷地应了声。
*
顾清漪检查完西边,在藏书阁内意外发现了几个躲藏起来的小童。
她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些应该是负责看守书阁的外门弟子,自身没什么实力,所以外敌来袭时没有出去迎战,这才逃过一劫。
他们年纪很小,又受了惊吓,藏在书架后面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顾清漪暗叹一声,把几人带回大殿好生安抚一番。
没多久,周权也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灰青大氅的男人,容颜如画,面色似雪。
两人视线不经意撞上,顾清漪怔了一息,笑容缓缓漾开,对他说:“好久不见,小雪。”
从通天塔出来,琴倚雪向金云陈明身世,随后便以闭关修炼为名,带着焰心石遁回雪国,助他兄长重塑炎脉,整顿国家。而她沉浸于修行,数年不出门派,等境界终于稳固,又游走山河,增长阅历。
晃眼二十五年匆匆过去,这的确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已长过半生光景。
亲眼看到她和祁不唐的亲密,琴倚雪心知自己与她没有结果,便生生将感情压抑,如今再见,心底意外地轻松,不复过往怅然。
他眸底浸着一汪静潭,没有波澜,没有风浪,映着微光浅笑,温和道:“原来是你发出的讯号,辛苦了。”
他身后跟着十来个侍卫,皆配金刀,头戴纱帽。
顾清漪虽是庶女,但到底出身名门大族,眼力极好,一眼便认出这是雪国的金刀卫,专门负责保卫皇室。
她心如明镜,却只字不提,避开对他身份的讨论,直接把在云梦泽的见闻一一道来。
听罢,琴倚雪微微蹙眉,缓步至殿中。手自袖中伸出,落在尸身额头,指尖轻顿,旋即震怒呵斥:“大胆妖物,竟使出如此阴毒的招数!”
周权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挠挠头,问他:“阿微也说有古怪,你能看出什么吗?”
说话的间隙,男子已经起身,将袖一甩,眉目凛冽,声如寒冰:“上古有一秘术,能抽人神魂,保尸身不腐烂。魔修常用这种方式来炼化法宝,将修士的神魂与法宝熔炼,便能以人力催生器灵。”
有器灵的法宝威力强大,甚至能发挥出数倍潜能。
“你是说…他们都被抽掉了神魂?”顾清漪骇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神灵消亡后,冥界与其他界的关联逐渐减弱,从此只有极少部分灵魂力量强大的人才能进入阴间。机会虽少,还是有再世为人的希望。然而神魂被拘,意味着他们将永失轮回!
未免太过歹毒。
琴倚雪垂眸,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地说:“我尚能感知到空气里残留的妖邪气息,想来应该是无夜亲自出手。不过妖兽靠吞噬修士身体进阶,它们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抽出神魂?”
比眼前事实更重要的是隐藏在它背后的秘密。
*
循着烟火找去,甄微漂浮在一座山头之上。
她还没靠得太近,已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威压袭顶而来,叫她双腿酸软,险些噗通跪下。
好强!
在没摸清底细之前,甄微不想轻易凑近。
她能从这么多的危险中存活,靠的就是足够小心,足够谨慎。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必须坚持的原则。
忽然,一只手从底下伸来,未触及皮肤,却将她往下面拉去。
甄微本想反抗,但她察觉不到丝毫恶意,潜意识认为这道力量不想与她为敌,索性放弃挣扎,任它拉扯。
她感觉身体穿越了一层暖融融的膜,在空中悠悠晃荡,最后落在软和的棉花上。
见她落地,老者重重咳嗽一声,撤回法宝,道:“姑娘可是碎玉山的甄仙子?”
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甄微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表情怔怔:“对,您认识我?”
她似乎没有想过山里还有幸存者,这会儿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活人,也不知该惊还是该喜。
趁老者说话的时间,她悄悄数了数,这里不多不少正好九人,个个都身受重伤,气息孱弱。
他抹去嘴边血渍,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老朽乃云梦泽圆真,之前参加通天之试,有幸目睹仙子风采,此生难忘…既是甄仙子,我们便可以放心了。”
“您是圆真尊者!”她环视一周,讷讷道,“那各位应该也是云梦泽长老了。”
他们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想起方才在大殿里看到的惨象,甄微气恼,不由问道:“外敌入侵,满门战死,诸位身为长老,理当镇守门派、庇佑弟子,你们怎么可以贪生怕死地躲在山中,全然不顾他人性命?”
那些尸身堆满长阶,堆遍大殿,每个人都与入侵者战斗至死,这是何等惨烈,何等英伟。
可这几个最应该留守门派的人却作了逃兵,叫她怎么理解?
她的问题字字诛心,在场九位已涕泪横流,不忍再听。
青衣美妇泪湿衣襟,颤着声音说:“我门从创立之初就肩负着镇守神器和法阵的责任,历来规定长老走一留九。银龙强大,我们合力却不能敌,为了保证九人存活,只好逃入山中,启动防御大阵…”
她座下弟子全部身死,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不能再语。
甄微嚅嚅道:“什么阵法这么重要,叫你们必须眼睁睁看着同门被屠?”
老者虽哀恸至极,但仍旧斩钉截铁地说:“先祖有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祸及满门也必须保护阵法和神器。即便再来一次,我们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她沉默一会儿,缓慢张口:“那诸位长老把我带来是何用意?”
他们几人彼此对视一眼,郑重道:“我们刚刚察觉神器有异,无奈与银龙一战元气大伤,无法离开此阵,还请仙子前去代为查看。”
这是接近芳华镜绝好的机会,她没有理由拒绝。
甄微颔首,爽快地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