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涛在一天晚上给顾朝明发来一条信息,说自己赚了很多钱,让他回家庆祝。
顾朝明照常无视不回复,只觉得顾涛有钱了,能消停一阵子,他能有一段轻松日子过。
这笔钱看来还赚得挺多,因为顾涛这个星期都没来学校找他。
刚开始顾朝明还担心,怕顾涛看到他,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一直都没见顾涛的影子。
顾朝明因此稍微放松下来。每次出学校没有看到顾涛,顾朝明都会给林见樊发信息。
顾涛有了钱,给他打电话的频率也有所减少,发来的短信顾朝明一直囤积着没去看。
顾涛暂时从他的世界离开,顾朝明知道顾涛没钱了肯定又会回来,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只是一个短期的放松,这样的生活总是循环往复。顾朝明希望顾涛不要堵他的同学,直接来找他就行。与其说是在担心顾涛来找他,不如说顾朝明是在等顾涛来找他,
这样的日子顾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的生活暗无天日,顾朝明很明白自己的生活溃烂,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像看着一条鱼失去呼吸在海里下沉。
上午第二节大课间跑完操解散,操场上乌泱泱全都是人,顾朝明、岑西立、苏炳三人挤在人群里艰难前行。
顾朝明看到前边和李兆走在一起的林见樊,盯着林见樊头发茂密的后脑勺。脚下跟着人群走到一个要跨过的坎前,眼看顾朝明再走一步就要摔倒,岑西立提醒他:“顾帅,小心脚下。”
顾朝明的视线这才从林见樊茂密的后脑勺上收回来,苏炳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他:“顾帅,你是人多也不怕摔,就眼睛乱瞟吧,走路还能盯着人家发呆。”
顾朝明横他一眼,苏炳还笑:“不亏反赚哦~”
顾朝明提手要打他,人太多苏炳没处躲,老老实实挨这一下。
脱离人群顾朝明和苏炳想一起去买东西,问岑西立去不去,岑西立说他先上去。
岑西立和他俩分别,跟着人群朝教学楼走去,忽然感觉自己身边的光有点被挡住。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不用看,不用听,不用雷达,只需要他往身边一站,无论旁边有多少人,多么嘈杂,还是能一下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的呼吸是特别的,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是特别的,所有的特别组成一个只要往身边一站,通过空气就能感知到的特殊存在。
岑西立不由地身体一僵,僵硬绷紧,像海浪中无人驾驶的孤船,随着人流移动。
尤鑫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岑西立没有说话,默默的,忍不住斜着眼睛去看他。
尤鑫太高,偷偷的,不能抬头,岑西立只能看到尤鑫蓝白色的校服外套。
尤鑫同样也没有说话,只安静地走他的路,陈海洋没有在他身边,清静不少,免去不少战争。
身边全是聊天上楼的吵闹声,唯有他们俩沉默,像闹市中的静区。
岑西立却很享受。人群拥挤,有人挤着缝往前走,有人慢慢悠悠任人超过,他俩一直保持着同一个步伐。
按尤鑫的步子早就已经走到前边去了,可他还是留在岑西立身边。尤鑫一点点靠近,有时岑西立的肩膀能碰到尤鑫的手臂。
碰到的时候,两只不同手臂的校服衣袖产生奇妙的不能用化学物理解释的反应。质量不算太好的校服袖子在秋日干燥的空气中摩擦,刺啦一声,擦出看不见的火花,让岑西立的肩膀烧得滚烫。
因为人流,尤鑫离他时而近,时而又远,最远也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两人不是一起交谈的好友,也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却一直以这样沉默的方式走在一起。
岑西立的眼睛不禁四处看,尤鑫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往自己这边拉过来一点。
岑西立抬头看向他,肩上的僵硬扩张到整个手臂。
尤鑫轻微咬咬后槽牙,松开抓住岑西立袖子的手:“后边有人,走路看路。”
声音平平淡淡,如无风的海面,没有波澜。岑西立却看着他微微地笑,轻声说:“哦。”
声音中微微带着笑意,像空中漂浮的香味。
岑西立的眉目和嘴角都微微弯起,尤鑫看得一愣。岑西立笑容的春风吹到一片湖泊,吹起褶皱。
顾朝明和苏炳一起走到小卖部,苏炳走到小卖部零食架前挑零食。顾朝明一到小卖部直奔冰柜鬼使神差地光速买了瓶酸奶。
在解散时看到林见樊的时候就想着要不要买一瓶酸奶,至于为什么要买酸奶,谁知道呢?他也不想喝,可能是酸奶看上他了吧。
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理由。顾朝明光速买好,拿着酸奶在小卖部外边等苏炳。
苏炳出来时瞥一眼顾朝明手上的酸奶,又看顾朝明一眼,然后莫名其妙笑一声。
“笑个屁啊?”顾朝明心里有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鬼,为了掩饰还踢苏炳一脚。
苏炳故意装,语气怪异地说:“你怎么突然想喝酸奶了?哦,我知道了,是去给我前桌小樊樊送酸奶吧,不,应该是送温暖。”
顾朝明斜眼看苏炳:“送温暖?我还送爱心呢?谁说是给他的?”
苏炳打开一包巧克力豆:“不给他给谁?你又不喜欢喝。”
顾朝明嘴硬:“我现在喜欢怎么了,明天不喜欢又怎么了?”
“那你干嘛买了不喝?”苏炳能从顾朝明脸上读出:“我不想喝,我是给别人喝的。”
顾朝明嘴硬得不行:“我待会喝。”
“现在和待会不都一样嘛,我来帮你插吸管。”苏炳说着就要上手抢,顾朝明连忙将酸奶换手躲开。
苏炳笑他:“顾帅,想给别人还不承认。”
“闭嘴,吃你的豆。”塞苏炳一嘴巧克力豆,顾朝明走一段路又拿着酸奶自投罗网:“最近都没怎么见着他人,有点奇怪啊。”
苏炳知道顾朝明口中说的他是谁,却故意问:“你说的谁啊,不说名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顾朝明忍不了苏炳,从苏炳手中的零食袋里抓一把巧克力豆堵住他的嘴:“吃你的豆吧。”
苏炳大笑,顾朝明松开他,也抓了一把巧克力豆来吃。
苏炳擦擦嘴,嚼着嘴里顾朝明塞进来的巧克力豆说:“你塞这么多,我不要形象的啊?”
“够帅了,要啥形象。”
苏炳一听凑过来点头说:“嗯,这话听着我开心。”
苏炳又正经起来说:“他这几天倒是有点变化。”
顾朝明往嘴里扔一颗巧克力豆看向苏炳问:“什么变化?”
“你先告诉我你这酸奶是不是给他的?”苏炳问。
顾朝明违心回答:“不是。”
苏炳拍拍手鼓掌:“骚,接着骚。”
顾朝明踹他一脚:“找踹你,到底什么变化?”
“看你这么急切就好心告诉你,”苏炳说,“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帮他们跑腿,扫地也都拒绝了,虽然拒绝得有点磕碜。”
“磕碜?”
“就拒绝的理由有点磕碜,刚开始我看他是想拒绝但没拒绝成功,说几句他没理由又去了。昨天倒是用腿疼的傻逼理由拒绝了余杭伟让他跑腿买零食。”
顾朝明想起那天放学后自己和林见樊聊天说的话,看来林见樊在按照他说的做。
不会说不的人做起来应该很艰难吧,顾朝明想。
“看来他自己也受不了了啊。”苏炳看顾朝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顾帅,不会是你又和他说了什么吧?”
顾朝明眉毛一挑,点点头。
苏炳咽下嘴里的巧克力豆问:“那你有没有说的委婉一点?”
顾朝明很确定地点一点头,自己应该说的挺委婉的吧……
苏炳对顾朝明说:“你别以为谁都和我一样有个金刚不坏的心脏。”
顾朝明看苏炳一眼:“巧克力豆吃多了吧你,还金刚不坏,小学生吗?”
“缅怀一下童年嘛,”苏炳笑起来,“对了,顾帅,你那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顾朝明摇摇头:“我就那天去看了一下,都不是太合适,本来打算星期天有空去找找,可我妈说来看我,就去不成了。”
“你妈来看你?你尽管去,房子的事我帮你留意了一下。”
苏炳说着,顾朝明看向他,脚步微顿,苏炳又在偷偷帮他的忙。苏炳总是把他的需要放在心上,偷偷地去帮忙。顾朝明心头一暖,他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苏炳说:“我觉得最好还是选个隐蔽一点的,让你爸找不到,最好那种七拐八拐的,绕晕人。我给你找了下,等下发给你。”
顾朝明应一句“嗯”,他想说句谢谢,看着苏炳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着岑西立也是。他们总是默默关心着他,给他温暖,顾朝明庆幸自己的世界里还有他们,如果没有他们顾朝明想自己的世界应该是一片黑暗吧。
走进教室正好打响预备铃,苏炳还逗顾朝明,伸出手问:“要不要我帮你带过去给他?”
顾朝明踹苏炳:“滚回你的位置去。”
走进教室,边往林见樊的位置上看边走回自己位置,却发现林见樊位置上坐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再看向自己的位置,岑西立正和林见樊说着话。顾朝明走过去问林见樊:“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岑西立帮林见樊解释说:“他和刘光宇换位置了。”
刘光宇就坐在顾朝明旁边,顾朝明似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贵宾犬的课你们也换?小心她爆炸。”
“刚英语老师说和生物老师换课,这节上生物。”岑西立说。
怪不得他们敢换位置,顾朝明看看隔着过道坐着的林见樊,犹豫一下冒着被苏炳吐槽的风险还是把酸奶扔到林见樊桌上:“给你的,你不是喜欢喝吗?”
林见樊接过,灿烂地笑起来:“谢谢。”
桌上手机振动,顾朝明拿起来一看,是苏炳发来的房子信息,苏炳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我都看见了哦。”后边还跟着一个斜眼笑的表情。
顾朝明朝苏炳那看一眼,苏炳笑他,顾朝明一个远程中指送给苏炳。
生物老师的声音依旧拖得那么长,催人入眠,顾朝明觉得如果学校评比最能催学生入睡的老师,生物老师肯定得第一,而且是当之无愧。
顾朝明在底下写着作业都能被他讲出困意来。写完作业看向旁边的林见樊,林见樊和他一样也在写作业,喝完的酸奶放在桌边。
顾朝明看到桌边的酸奶盒笑笑,悄悄问林见樊:“你在写什么作业?”
写作业加上生物老师的催眠弄得顾朝明有些倦意,趴在桌子上看着林见樊。
林见樊看向他,没说话。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在写什么学霸秘籍,不能和我们学渣分享。”
林见樊连忙说:“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学霸。”
顾朝明看他慌乱的样子,笑:“我就开开玩笑,看你急的。”
林见樊握着笔盯着顾朝明,顾朝明对他说:“你写你的,我先睡一觉。”
顾朝明闭上眼睛,面对着林见樊就着这个姿势趴在桌上睡觉。
闭眼的黑暗中,睡意渐起,朦胧中顾朝明听到林见樊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夹杂着讲台上生物老师放的视频声。
顾朝明陷入沉睡,林见樊朝他看一眼,看他胸膛均匀起伏,鼻间呼吸匀畅,是睡着了的样子。
确定顾朝明睡着,林见樊才将刚刚顾朝明看过来问他问题时,他匆忙翻过的那页草稿纸翻过来。
那页草稿纸上画着一个坐着写作业的少年,画中少年微低着头,认真模样。
林见樊偏头偷看他,继续完成画作。
完成这幅画,林见樊偷看着顾朝明的睡颜,又提笔,不久草稿纸上又出现一个趴着睡觉的少年,睡颜安静,和坐着写作业的是同一个少年。
顾朝明醒了,他没有起身,而是悄悄微睁着眼看林见樊在干什么,很快就被偷画他的林见樊发现。
顾朝明睁着一条缝的眼睛对上林见樊的视线,林见樊好奇地一直盯着他要睁不睁的双眼。在林见樊的注视下,顾朝明只好投降,睁开眼睛坐起来,清了清刚睡醒的嗓子。
顾朝明没征兆地突然扯着脖子看林见樊在干嘛,林见樊立马慌张地将草稿本合上。
林见樊动作太快,顾朝明什么都没看到,还假装说:“我都看到了,你酸奶画的还挺好的。”
酸奶?顾朝明没看到吗?林见樊又翻翻自己的草稿本。
“你以前学过?”顾朝明问,“哦,对了,你自我介绍时好像就说你学过画画。”
看来顾朝明没看到,林见樊松一口气点头。
顾朝明指指岑西立说:“西立也学过,我们班黑板报都是他来出。”
林见樊笑笑说:“那我以后可以来帮忙。”
顾朝明用手肘戳戳身边的岑西立:“你以后出黑板报有帮手了。”
岑西立微侧身子看看林见樊,对顾朝明说:“是见樊吧?他会画画我知道,只要你和苏小妈不捣乱就行。”
岑西立绕过顾朝明对林见樊说:“画黑板报千万别让他和苏炳靠近黑板。”
“不就那一次嘛。”顾朝明说。
岑西立忍不住叹气。有一次岑西立出黑板报,顾朝明和苏炳留下来帮忙,说好帮忙,两人完全是在教室里打闹,拿扫把打架这种事都做过。
岑西立站在椅子上画画,手里拿着粉笔,身后是他们两个拿着扫把乒乒乓乓打架的声音。
岑西立刚画完,这俩一个不小心就把水泼在黑板报上了,画了等于没画,把岑西立给气的。
林见樊看着他俩笑,问岑西立:“听说你还得过奖?”
提到得过奖几个字,林见樊看到顾朝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恢复成平淡模样,甚至闪过一丝不悦,很明显不想说这事的模样。
俗话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林见樊觉得自己是提到这壶没开的了。林见樊刚犹豫要不要说点别的跳过这个话题,可岑西立用他一贯的风格笑笑说:“就是个小奖而已。”
没错,林见樊是提了那壶没开的水。岑西立得过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奖,而交上去的画主人公就是尤鑫,这便是顾朝明不想提这事的原因。
顾朝明看过那幅画,顾朝明不太懂绘画,但还懂得美丑,当岑西立带他们去画室,看到那幅画的时候,顾朝明的确是惊讶了一下。
上过色的画纸固定在木制的画板上,画板边上沾着五彩的颜料,而画中的人站在窗边淡淡笑着。窗外是犹如火烧云一般的红色渐变云,只是恰巧飞过的鸟儿也融于这团火烧的红色中。
热烈,蓬勃,生机。
顾朝明不评价画功,只知道当时的他被这幅画惊艳过。那时候画上的人还没这么惹他生厌,他也没有打折他的胳膊。
画中人跑完操上楼一直走在岑西立身边,沉默,没有说话。
是他的性格,也不是他的性格。
尤鑫今日的沉默和高一让他做模特时完全不一样。今天的尤鑫一直沉默,只有只言片语,而那次给岑西立做模特的尤鑫话多得像一个小话唠,甚至可以说有点聒噪。
岑西立以要比赛找不到模特为由骗尤鑫做自己的模特。表面上只是凑巧,其实是岑西立预谋已久。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坏心思。
“那我要做什么?”尤鑫没有丝毫怀疑就答应下来。
“你尽量不动就行。”岑西立整理着画具说。
“是不是应该找好一个姿势,或者场景?你想好怎么画了吗?”尤鑫在岑西立身边踱步问。
岑西立摇了摇头,之后尤鑫在画室里左转右转,找能够用来做道具的东西,手脚抬起又放下,寻找着好看的姿势。
岑西立看他这般忙活,在架好的画板后淡淡笑起来。
尤鑫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课本,靠在窗边摆出个忧郁的造型问岑西立:“这样怎么样?”
岑西立抬头看一眼装忧郁的尤鑫,只笑不语。尤鑫又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岑西立画板前反坐着椅子问:“这样呢?”
岑西立还是笑。
尤鑫坐在椅子上说:“别光笑啊,大画师想好要画什么了吗?我这个小模特才好摆姿势啊。”
岑西立说:“大画师还没想好,你想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吧,你摆我画。”
大画师脑内没有构思,只是看着他的模特不停地变换姿势。
他只是想画他而已,其余的都没想好。
尤鑫问:“自由发挥啊?”
岑西立说:“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来。”
其间尤鑫换过几种道具,几种姿势,最终却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站在窗边。
“我就站这了,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吧。”尤鑫说。
不久,努力保持不动的尤鑫就发现了这个姿势的弊端,站着太累了。他不时偷懒看看窗外操场训练的体训生,不时看看藏在画板后认真画画的岑西立。
岑西立的头发柔顺地垂着,手臂抬起,在画板上一下下挥动。尤鑫后悔,应该挑选个椅子坐下的。
尤鑫看着认真画画的岑西立发呆解闷,画室很静,尤鑫盯着岑西立,盯着他眨眼的幅度,盯着他挥动的手臂。
没多久,尤鑫就问:“画好了吗?”
岑西立摇头:“还没。”
过了一会,尤鑫又问:“还没画好?”
岑西立说:“没那么快。”
尤鑫自己没意识到有点撒娇意思地说:“你的模特累了。”
只是两个字“你的”就已经足够让岑西立停住笔。
岑西立不动声色收起自己的停顿,继续画画,将自己的小跳动无声息打包带走。
“那等下请……我的模特…吃东西。”
我的模特。
画稿经过无数次修改终于令岑西立满意。
后来上色时,岑西立握着调色盘,看着桌上二十多种颜色,那天画线稿时岑西立的眼神都在他的模特身上,早已忘记那天窗外天空的颜色。
岑西立望着画中的少年,手中的画笔伸向调色盘中炙热而又热烈的红。
窗外是渐变的红,他的模特是红色的,炙热的红色。
而他是湮灭在炙热红色中的那只飞鸟。